第一章 北京不仅是一座城(第3/5页)

恰好这个时候,导演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到我坐在地上,脚上流着血,鱼就在脚边扑腾。还以为我受了什么大伤,把包一扔就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脑子一团乱,说鱼跑了,把地板弄脏了,把沙发也弄脏了。我不想拖地,不想洗沙发套,我还撞到了脚趾,我觉得北京没法待了,我要走。导演当时又心疼又好笑,说你坐着,我来。我就板着脸盘着腿坐在地上,看着他给我的脚趾上了药,把地板拖了,沙发套拆了塞进洗衣机,把鱼拿进厨房。他平时不怎么做家务,所以做这一切的时候格外手忙脚乱。他风卷残云地收拾完,出来拍拍手,说,报告首长,收拾完毕。您还能走不,能走的话咱们出去吃吧,今天不做饭了。半个小时过去,我的怨气早消了,想到刚才无厘头的各种片段,也绷不住笑起来。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有时候,这共患难共困苦的北京也没那么糟糕,它让一些情感微微发酵,变成酸奶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像酸奶,因为比牛奶还要更好一些。

也许是我生活圈子的原因,周围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文艺青年,身边的朋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把在北京的日子过得不富有却也不寒碜。有一个朋友家比我家还小得多,只有三十平方米,况且按北京的公摊,说是三十平方米最多也就二十五平方米,是个小开间,进门左边厨房右边厕所,抬眼就是床,床边摆了张小桌子。一进她家,就是满眼的红色,墙边立着古筝,落地灯上缠着从外面捡回来的形状美丽的树枝,桌上摆着笔墨纸砚。那个小区是灰色的老楼盘,外墙斑驳地落下了一大块一大块的墙皮,电梯里也脏乱,电梯壁上被人写上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灰暗庸俗的小区里有一间优雅的小房间,跟随着主人长成了这样。我们一群人在她家聚会,就着花生米喝酒聊天。她从家里各个角落凑齐了几个酒盅,还在小灶台上煮了盘速冻饺子,热乎乎地端上来,剥了一头甜蒜倒了碗醋。几个人,喝着酒,就着落地灯的微弱灯光互诉衷肠。在北京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就是你总是很容易地就能找到一群人,你们互相听得懂彼此的话。互相体谅彼此追求的自由和张扬,也很坚定地守住自己的文艺梦想。那个时候,我们聊起过北京,纷纷追溯起自己是缘何来到这儿,宁愿过着蜗居的苦日子也不想离开。

我跟他们聊起我们的车。因为后来攒了些闲钱,我觉得导演的工作没有车不行,狠狠心买了车,再一次花光我们俩的所有积蓄。我们的车是大红色,最土最艳的那种大红。每一个见到的朋友都忍不住问,你们俩怎么会买一辆如此妖艳的车?没想到你们俩这么重口味啊。买这个颜色是导演坚持的,他算了一下保养费油费和停车费,觉得太昂贵。买一辆红色的车子,就可以空闲了跑跑婚车,赚些外快。刚买车的至少半年里,每个周六周日一大早,他就出门,晚上回来的时候就挑一挑眉毛说,就走一趟,油费有了,多划算。然后手一挥,丢给我一包喜糖。大家听了都唏嘘不已,我们自己回忆起来,却并不觉得心酸,那段时光反倒特别真实可爱,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始终也没有弄丢彼此和自己,真的挺好。

买了车之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在晚上开车出去转一会儿。风从摇下来的车窗缝里灌进来,兴许是速度让空气带上了区别于城市的野生的味道。还有一些浅浅的花香隐隐约约,所有林立的高楼都变得楚楚动人。这座城市开始吐露它的另外一面,舒缓而慎重地和你再贴近一些。

有一次拍摄,我去一家杂志社开会。会议里一个小助理被编辑骂得狗血淋头,那姑娘头发微黄带卷,已经快冬天还是倔强地穿着裙子,脚下踩的小靴子被擦得锃亮,露着大腿,妆容化得很精致,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迫不及待想闯进北京来的固执。她被训得很委屈,嘴巴瘪瘪的一直紧紧咬在一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编辑也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批评里带了私人情感,要把在这大楼里曾经受过的百样委屈,报仇般传播下去似的。我作为一场小而化大训斥的目击者,变得尤其尴尬。我悄悄地将眼光尽量看起来自然地看向窗外,外面的树顶都已经泛起深黄,风一起,叶子就大堆大堆地落下去。又是一年季节更迭的时候,有很多人裹着围巾戴着口罩提着麦当劳的早餐行色匆匆。CBD的行人们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小白领。你看不出别人背后的辛苦和不堪,似乎谁都是轻松自由的。也许是,又也许不是,所有人的理想之路都不容易,所有人都努力做出看起来得心应手的状态。似乎,北京已经完全接纳了自己,自己也已经彻底融入了这座城。

我去过很多个可以被一个词语,或者说,起码可以找到一个词语用来作代表词的城市,可是这一套放在北京这儿,就行不通。北京似乎从来没有被定型过,它不是温柔的琥珀,没有被柔软的油质封死。它一直是流行的,甚至是波涛汹涌的。每天总有翻船触礁的故事在发生,每天也总有新的灯塔亮起。

我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编剧朋友,一直在北京熬生活,说是熬都不够级别,简直就是苦熬。他常常都在写写写写,却永远没有进账。我看过他写的东西,实在是有趣生动,每一个小人物都带着可爱的弱点坚挺地挣扎在生活里,不明白为何总被埋没。我们曾经一起在下雪的冬天,集合了一群人走路去天安门看升旗。天亮起来的时候,他说,来了北京这么多年,也没有看过升旗,今儿看一次,也可以安心回老家了。我们都很错愕,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哥真的撑不下去了,革命尚未成功,弟弟妹妹们接棒努力吧。原本斗志昂扬的升旗被我们看成了离别的悲伤故事,谁也不愿意看战友撤退,就好像告诉每一个人战斗的失败率又一次提高了。那天凌晨的状况随后就有些失控,大家陆陆续续表现出自己也不想留在北京了,还是回家好,或者去些节奏缓慢的小城,开个小咖啡馆小旅舍休闲度日。要不就去流浪?话题被扯开很远,一个混迹北京的“老人”的离开引来一场小小的风暴,动摇了好多原本就不够坚定的人心。我心里也隐隐地觉得可惜,除了可惜他付出的好年华,更可惜那些生活在他笔下的分明已经活了的小人物。如果那些都不能使他留下,那究竟什么才是这里的敲门砖。

总是看电影,谁曾想生活比电影还像电影。车票都定下来,散伙饭也吃了,房子也退了,行李也已经打包好寄走了。他的剧本却突然被人买了,收入不算太丰厚,但也绝对是一票大活儿的酬劳。这家伙疯了一样地打电话给我们每个人,说请预备好沙发准备迎接他租到房子之前的蹭住,语调抑制不住的兴奋:“老子真不想承认,但怎么有种梦想实现的感受!”我们个个嘴上说着嘚瑟,你赶紧滚吧,心里却都蓬勃起来。北京就是这样,它有时不怀好意地耍你一次,有时也呵护着你的才华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