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能再宽阔的旷野

旅行最好的意义对我来说大概就是,那些因为放松束缚而膨胀起来的感受不会再缩水,它们让平实的空间也生出不一样的光彩。

从库尔勒市区去到巴音布鲁克草原驱车三百公里。

汽车是租来的,风景壮美的地方容易遇到让人怦然心动的故事。去租车的时候,我认识了库尔勒租车行的老板阿辉。整个停车的院子里停了五十辆车,公司的规模不小。后来熟了,才知道他还开了一个库尔勒最大的玩具城。他快五十岁,离过一次婚,又结了,没有孩子,有点儿怕老婆也爱装大哥。

他的办公室里,本来就挺挤,里面还停着辆巨大的越野摩托车,样子很炫,头盔摆在座位上。看车把和车座就知道不是辆摆设,磨损的地方被玻璃门透过来的光照得微微发亮。墙上挂着他骑摩托车的照片,看起来郑重其事又威风。

进去的时候,他没看见我们,因为背对着我们在吹萨克斯。他反戴着棒球帽,穿着黑色的T裇和牛仔裤,裤腿塞在马丁靴里,戴着耳机,耳机连着电脑。吹的曲子挺简单,也一直打结吹不顺畅,害得我强迫症发作一直想按暂停。在硬气的租车行里,有一个时髦大汉在吹并不流利的萨克斯的画面格外有喜感。后来聊起来,他说,等到有一天萨克斯吹好了,他就把公司一关,带着萨克斯和老婆去流浪。这真是个温柔又浪漫的好梦想,已过不惑的爸爸辈的年纪,抱着十几岁孩子一样的愿望,活得格外新鲜。

后来熟了,就慢慢知道萨克斯这玩意儿他纯属自学,没事就对着电脑研究那些教程视频。我忍不住夸他还挺有音乐天赋,他就一脸得意地说,那必须,那会儿年轻没开车行的时候,我在酒吧驻唱,迷倒一票女孩子。我对他的驻唱生涯很感兴趣,问他唱得好吗。他白我一眼,说,老子要是唱得好还会来开租车行吗?

后来他买了把顶贵的萨克斯,扯了半天我也听不懂,就听明白一件事,这把萨克斯很牛。他跟我说,见了我老婆可千万别给我扯穿帮了,我骗她说这把萨克斯贼便宜,没人要,我就给收了。再到更后来,认识他一年后见面的时候,是在大理双廊的洱海边上。我去云南拍片,问他来干什么,他说他挺喜欢大理,来看看,还背着他的萨克斯。他给我听了手机里录好的曲子,说,怎么样,一年不见,我吹得好多了吧。我嘴上说,也就那么回事吧,这么长时间也没什么长进啊。但心里早赞了不知道多少回,已经有模有样悦耳动听了。他说,他觉得他的梦就快要实现了,脸上的表情比让我听手机的演奏曲还欢脱。

一直以来,我喜欢的人和生活都是一样的,个性饱满,奇怪生动。在大城市里生活的时候,遇上这样的人,我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多了解几分。这样的喜好让我在外面的时候,变得特别忙。因为青山绿水间的人,宽天阔地间的人统统都这样。他们的眼眸里都闪着光,生命是一场敞开的旅程,细碎的事儿不至于太过计较,紧紧把握着真正的生命。总是说要端庄要稳重,其实生活轻薄一些又何妨。

知道我们要去巴音布鲁克,他就说,他也好久没去草原那边,兴致勃勃地决定和我们同行。我们一面在心里纳闷这老板做得太随意,合着这就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啊,一面也乐得有个当地人带路,一拍即合。

一路上,都是空无一人的直行公路。偶尔会有骑自行车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伙子被我们坐的汽车甩到了后面,露出来的皮肤被干燥直接的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车速快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瞅清楚就嗖地越过去了。车速不是很快的时候,他们会挥个手打个简单的招呼,阿辉就摇下车窗伸手出去拿帽子挥一挥回应一下。有时候还喊一句维吾尔族话,我问他是啥意思,他说就打个亲切的当地招呼,我看他支支吾吾的表情在心里猜说不准他也不知道自己喊的啥,就仗着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糊弄劲儿过个文化人儿的瘾。北京的生活里我也认识好多个酷爱骑行的朋友,热爱户外的人好像都不约而同有一个特点,就是都有股傻乐的劲头。每次我和他们侃大山,问到他们这么喜欢折腾自己的念头源自哪里,无外乎是想听到些激励人心的豪言壮语,顺便也坚定一下自己。但往往他们都哈哈一笑,三言两语插科打诨地把我的郑重其事给打趣了。有一个哥们儿跟我说:“我就喜欢那种累得够呛的感觉,汗流浃背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但其实又坚持得下去。可别小看骑自行车这件事,你能骑下来个小一百公里,你就做得成这天底下所有的事。”话虽说得夸张,可是我居然很懂这其中的歪理。经常幽默人生的人,常常显得像小孩子。生命力饱满的人也确实老得慢些,活得也比起别人有血性和有力度些。日子长了,交情就深了,处得多了朋友之间就不免分享些经历过的故事。自然也就能慢慢体味到每一段热烈的人生都有低谷,哪怕是在最失意的黑暗过去里,生活也仍然在悄悄地回报着每个人。所以真没必要绝望,更没道理寻死觅活,有时霉运上来,流把汗抹抹泪往前走几步,也就过去了。

我以前也陷入过一种疑惑里,就是这些人到底哪来的时间,这里跑跑那里看看,日子过不过了,钱赚不赚了,恋爱要不要谈了,还要不要养家糊口了。后来自己慢慢也开始这样的生活后,突然发现有时候,是我们自己把自己放进了哈姆雷特式的“活还是不活的”选择里。其实出世入世也不是什么大学问,只要学会在什么样的时段里做什么样的事,只要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单调的乏味的人,就什么都好解决了。

其实仔细想想,我也是有过“骑行经历”的呢。在济南上大学的时候,一个哥们儿失恋了,我们四五个人组织安慰大会一起在晚上去大排档吃烤串。你一嘴我一嘴话题就聊跑偏了,说起这世界上有那么有意思的事可以干,实在没有必要消沉颓废。时至今日,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究竟为何突然就聊到如果骑自行车去泰山,然后再登顶多爽。现在想起来那个晚餐组合也真是个完美行动派,说走就走,聊着聊着结了账,就骑着自行车从大排档直接上路了。开始走了,才有空想起来很多细节,安全怎么办,睡觉呢,走哪条路,天这么黑怎么走。于是出城之前我们从超市里买了防身的小刀,买了手电筒往车把上一绑,决定就沿着国道一路边问边骑。我当时就骑着单杠的女式自行车,前面的小篓还是十足小清新的藤编筐,大家踩的也都不是什么专业骑行设备,到底是因为太年轻还是喝了杯扎啤中枢神经被麻痹就岁月久远不得而知了,总之就是特别雷厉风行地就上路了。每经过一个站点,就会有各种人见我们深更半夜成群结队好奇地问我们打算去哪儿,我们就意气风发地说要去泰山看日出,然后在别人诧异的眼神里继续前行,心里竟然还揣着几分得意与骄傲。国道上太黑,只敢在加油站的入口附近直接往地上一躺眯一会儿。其实差不多在刚走出明亮的市区,轮子压上黑漆漆公路的时候,大家心里就都打起了鼓,一股后悔的士气就慢慢散开,脚下的运动早变成习惯性重复,夜里一点左右,困劲儿上来,我们一个呵欠接一个呵欠地互相讲鬼故事提神。就这样居然也在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泰安市。其中一个男生,激动地直接从自行车上就蹦下来了。结果,宏伟的理想还是倒在了人民币的大山前,大家把衣兜裤兜都翻透底,也没凑够上泰山的门票钱,只得累瘫在山脚下仰视一眼。为了赶周一的课,当天就得往回赶,大家的屁股都疼得挪不动步,用剩下的钱凑起来吃了一顿农家饭,一盆小鸡蘑菇炖粉条连汤头都喝得盆儿清。我们买了加厚的椅垫往车座上一绑,一改来时的英姿飒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骂咧咧开始往回赶。毕业已经好多年,我们几个每回提起那次因为吃饭的一句闲扯就暴骑二百公里的经历都会笑成一团。这几乎成为我整个大学经历里最生动的一笔外传,像极了我们奋不顾身毫不犹豫的莽撞而迷人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