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萨达

星期三 十月二十一日 车上

我随身带了几本书,想看又看不下去。这地方吸住我的目光。这是潜在的悲剧景象,尤其在慧眼看来,天然的物质和生活之间充满了惶恐,已经根本谈不上文化,完全是生存问题了。这里,一切都引向死亡。

生长植物的土层像手掌一样薄。

再往前走,地面变成片状,到处起皮了,不再像岩石,而酷似薄饼了。那边长着耐旱的松树,越来越稠密了。

呼呼刮着南风,天空壅塞大片大片乌云,现在恰如片状灰色地面的持续映象。毫无疑问,很快就要下雨了……

哦!变成植物,以便了解经过几个月燥热之后,有点水润泽时的快感。

车上

松林又截止了,地势起伏不平,一片荒芜,只有隐蔽的沟壑庇护一些夹竹桃。突然出现几簇黄色和绿色细毛状植物,便有几只山羊在吃草。

那个卡比尔牧童卷起无袖长衫,露出赤条条的光身子,就算对着经过的火车致敬。他在羊群里就像一只羊,一点也分辨不出来。

莫西拉

八年前,我看见阿拉伯人祈祷时,因为不能置身于他们和麦加城之间,心中颇不自在,唯恐插进去把导线割断了。

莫西拉芳香四溢的花园啊!如能及时见到你们,我早就赞颂啦!你们灌溉渠的流水,冲着醉醺醺的乌龟翻滚……果实沉甸甸的,将石榴树细枝压弯……一株盛开的夹竹桃!上前去看看。

记得那天晚上,在凯鲁昂的唯一小花园里,我的朋友阿特曼教我说阿拉伯语,“花园”讲Dj’nan,如果花草茂盛的话,就讲Boustan,那情景犹在眼前,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了八年!

……在这晚祷之前的时刻,鸟儿鸣唱得正欢,我真想再来,再来感受我满身的懒散。

驶向布萨达 星期五

上空一大片乌云,我们行驶两小时才越过去。

然而,太阳刚升起来,就被云彩遮住,很长时间就像戴着护眼罩,过了八点钟,才从上面透出点视线。刚透出的阳光冷若寒冰,非但毫无暖意,反而令人冷彻骨髓。

九时

乌云啊!今天早晨,你像大团下脚麻,从天边升起,逐渐扩展,现在好似以利亚236的风云,侵占天空,难道真是你吗?——唉!唉!你要将大量的水运往远方,一点也不浇灌这片土地,这里焦渴的草木和牲口,将近中午只能得到你一点点儿阴凉。

十一时

在无比强烈的阳光下,此刻幻景开始展现:一条条溪流,一座座幽深的花园,一座座宫殿;无能的沙漠,也像才尽的诗人,正对着不存在的现实幻想。

下午一时

马拉着旅行车,吃力地走在沙漠里,至少有两小时了;布萨达绿洲,从启程就望见了,似乎还没有怎么变大。

驿车行驶第二个小时,从康斯坦丁到南方办事的一位肥胖的犹太人,由手提箱里取出利希滕贝格的《尼采传》,转向我这精疲力竭的人,说道:“先生,现在我明白了,人可以为一种思想献身。”

给M.的信 星期六

“……大失所望:布萨达在山这边,而不是在山的那边,北临沙漠,不过是霍德纳内平原,没有什么特色的盐沼。我既感到也看到,真正的沙漠和我之间,还隔着厚实而模糊的高岭,坎塔拉山脉的余脉。绿洲位于山的缺口,坐南面北,思潮流向已知的地带。这里既没有沙漠商旅的归来,也没有冒死向沙漠的进发。这片绿洲同坎塔拉的绿洲一样,景色迷人,但是没有许多别的绿洲仿佛踏着死亡前进的那种悲壮。”

“……今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我受到不可抗拒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沿山谷朝南边走去。这地方越来越荒凉,道路越来越崎岖了,嗖嗖刮着冷风,好似河流一样持续不断。太阳隐蔽在山后。然后,我一翻过山顶,太阳下就灼热难忍,一心想往回走了。我脚步不停,朝前走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走出很远了。——我真想为你折这些夹竹桃,花已不多,快要凋谢,但是有几朵还非常美;我想象一定散发桃花的清香,可是一闻却很失望:根本就没有香味儿。周围一片寂静,我的脚步声音十分慌乱;我一停下,就只听见一只鸟儿的啁啾。那鸟儿真怪,总跟随我,它的羽毛棕红,和岩石同色。我可以继续往前走,但是干什么呢?然而我还想继续……惶恐纯粹是我们自身的问题;反之,这地方倒是非常平静。不过,一个问题却萦绕我们心头:究竟是在生命之前还是之后呢?我们的大地究竟原本如此,还是将来变的呢?一个乱石堆。——在阳光照耀下岩石多美啊!”

“必须领略荒野大漠,才能明白什么叫作耕种……”

布萨达 星期日

……他回答:“我守着水。”——孩子坐在灌溉渠边上,监视着一个小闸门,他有权往自己园子放涓涓细流,到下午三点钟为止。

到了三点钟,他就放开水流,要带我进他园子里。他父亲打开园门,让我们进去。灌溉完了,园中就笼罩着一种有害健康的凉爽。然而,我们还是坐下来。他的小弟弟我还不认识,却给我无花果和椰枣吃。我真希望能给孩子讲点儿故事,还什么也没有讲,他那双感兴趣的大眼睛就已经在倾听了。——无花果汁液跟糖浆一样,弄得我手指黏糊糊的;我想在水洼里洗一洗,可是杏树和无花果树下面灌溉网十分精密,空隙不到一鞋底宽,脚踏上去,不是踩坏一道小堤坝,就是碰倒一棵蔬菜。我这一趟踩得乱七八糟,才重又坐下,坐了很久,吮吸着荫凉,品尝着清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了。

莫西拉 星期一

我们北国的天空从未积聚这么厚的乌云。在这巨大的焦渴上,需要多么巨大分量的雨水倾泻下来!——以便立刻将这焦渴化为沉醉,将黏土平原化为沼泽地。

星期二

毫无疑问,我在哪里都能看见一头奶牛喝水,流涎的吻端朝前探去——可是,这一带根本见不到,我就比在别处看的时间长些。这头奶牛瘦骨嶙峋,由一个孩子牵着,喝完水还在原地傻待着,等待孩子把它牵走。它走到哪里也没有绿色草地,饿了一天,直到傍晚才能吃到几根干瘪的玉米秸,可怜的牲口!还是由这穷得可怜的孩子一点一点递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