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及尔(卜利达)

阿尔及尔 星期三 十月二十八日

天空愁惨,掉雨点儿了,但是一丝风也没有。从平台上眺望大海,极目所见,也没有一点波浪。你要从那里来;我的目光臆造出航线和轮船荡起的波纹;这目光怎么不能一直望到马赛呢?啊!但愿大海宽厚地负载你,但愿波涛对你温和!我梦想这样的天气:让微风吹起你的风帆!……

对死亡缺乏恐惧感,导致阿拉伯人缺乏艺术。他们面对死亡并不退却。而艺术恰恰产生于对死亡的恐惧。希腊人民直到坟墓的门槛,还矢口否认死亡,他们的艺术正是得力于奋力对死亡的抗议。如果基督教能贯彻到底,那么确信永生就是否认艺术(我说艺术,而不是艺术家——阿拉伯人有一大批艺术家)。艺术既不会从书本中,也不会从大教堂里孵出,弗朗索瓦·达西斯也许思考过、歌唱过他的《星辰赞歌》,但是他不会写成文字,因为他无意恒定任何能死灭的东西。

星期五

昨天夜晚剧院有若望·科克兰的演出。我是闲得无聊,倒不是多么想去看他演的《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他把这个人物演成一个自命不凡又自以为是的傻瓜。我想,儒尔丹这个人物表面夸张,其实最大的特点是不安——一个人气质与他承担的角色差得太远而惴惴不安:他总怕行为举止不合身份。演员应当表现这一特点。——还思考这种事,就好像我不在非洲似的。在此之前演出的《多情恼》,虽然演技相当差,却深合我意。

星期一

俄罗斯海员气急败坏——他们迷失在阿尔及尔的街巷里,法语和阿拉伯语一句也不会讲,他们示意让人带路,一连三次被人带回码头,带向他们的轮船。俄罗斯海员气急败坏,逢人就递过去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一名邮差经过,我就对他说:“您倒是给他们写上一家妓院的地址呀!”但我有预感,他们还会第四次被人带回码头。

有些日子就琢磨,究竟是肉太硬,还是餐刀不快。反正结果是一样:没有胃口了。

星期三

我绝不朝海上寻觅;我的目光逃避一阵风就会赶向北方的那些惊云。阿波罗已经光芒万丈,天空在高城上方喜不自胜。欢笑的房舍啊!深邃的蓝天啊!那上边,暮晚一降临,我就爬上去——对,一直爬到那面粉红墙壁的脚下;那面墙最高,也笑得最欢,和天空毫无隔阂,中间只有那根游弋的桉树枝。然而,那同我们渴望之物一样,到了近前还会那么美吗?幸运的树枝哟,树叶今天由阳光冲洗,比昨天雨水冲洗得更干净。

不行,无济于事。同一个地方,可以一见再见多少回——永远不会再有新鲜感。越瞧所见越少。也许领会更深……可是没有惊喜了。

卜利达 星期六 十一月七日

我既已许诺,就去马赛和阿尔及尔之间,到卜利达那里的船上探望X。他在医务室服役,刚干几天就发起高烧。

他穿着狙击兵的军服,气色很不好,他那眼神更加明亮,却从未有那么不安。

“我原以为在这里大不一样,”他说道,“我若是早知道该有多好!……我感到烦闷,就因为这个病,我感到烦闷。”

“那您当初有什么期待呢?”

“期待每天不干同一件事的生活。我呀,您瞧见了,活不了多久了;我希望……怎么说呢?……在很短时间里尽量生活。这话,恐怕您不明白吧?”

“嗳!嗳!”我支吾道。

“喏!您能做一件令我非常高兴的事儿吗?让人给我弄到这里……一点儿大麻。他们说那很刺激,我特别想尝一尝!可是,那些黑鬼谁也不肯往这儿带(他下意识地把阿拉伯人叫作‘黑鬼’)。您从未抽过吗?”

“没有。”我回答。

“您能给我带来,对不对?”

“您会麻醉的。”

“我不会麻醉……再说,也无所谓。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毫无用处……对,我还记得您在船上对我说的话;不要重复了,让我听了心烦。请您给我带点儿大麻。”

“没有卖的了。禁止买卖。”

“嗳!您总能设法弄到的……”

“弄来您也不会抽……”

“不会就学嘛。”

在库卢格利街,我遇见卡比什。尽管三年未见面了,我们彼此还是立刻就认出来。啊!在山上的漫步啊!花园里单调的歌声,月光如昼的圣林中的絮语,非法经营的小咖啡馆的舞蹈啊!何等怀恋,掺杂着何等渴望,将构成你的回忆啊!

“卡比什,哪儿能弄到大麻?”我问他。

我乖乖地跟随他去了三个阿拉伯人家;须知第一个卖家往他无袖长袍里塞了一个小绿包,他再偷偷塞进我的大衣里,这还不够;还必须到第二个卖家,精心挑选土陶小烟袋锅;再到第三个卖家,挑选烟袋杆儿。我为X挑好,也为自己买了一套。

大麻交易明令禁止——也可以说在黑市进行。凡能嗅到大麻气味的咖啡馆,警察全部查封,他们认为大麻有一种犯罪的味道;因此,瘾君子只好秘密抽大麻,又由于大麻香味郁烈,容易暴露,他们就尽量少抽点儿。跟您说吧,有一个时期,卜利达全城都弥漫着这种麻醉的香味。可是,离别几年之后的那个人,现在又来了,不禁诧异,询问卜利达怎么解除了魔法呢?库卢格利街闻不见这种香味了。

卜利达兵营

“……当我问这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却对我说什么也没有闻到,不明白我要说什么。然而,我非常清楚,这气味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注意!又飘起来了,您没有感觉到吗?不对,不是花儿散发的香味。我管这叫泥土香。”

我的确感到一股醉人的气息冉冉升起,朝我们飘落,只是一股幽香,好似春天臭椿散发的气味。

“唉,真的!”X又含混地补充说,“这气味,晚上我闻到,就控制不住自己:无论如何要去一个隐蔽的角落,以便……?”

十一月十日

进头一家咖啡馆,给我端上辛辣的姜茶,说是从混乱而不正常的东方运来的。我很想说说,但又不知从何讲起,这里光秃秃的。究竟有什么魅力把我吸引住。墙上没有图像,没有招贴画,也没有广告;白灰墙壁;不远处闹哄哄的,乌拉德街人声喧喧,隔墙还听得见,更显得这里寂静又难得又惬意;没有座椅,只有草席;三个阿拉伯青年躺在草席上。

这间陋室向他们提供什么呢?是什么让他们喜欢这里,而不去别处娱乐,不去逗女人欢笑,不去跳舞,这一切都不顾……只为抽点儿大麻。小烟袋锅相互传递,每人轮流吸几口。我不敢冒险,倒不是怕吸了会醉,而是怕引起头痛。不过,我卷烟时,还是像阿卜德勒·卡代那样往烟叶里掺了点大麻。也许是少许这点烟帮我实现了这种舒服感。所谓舒服,绝非满足了欲望,而是消除了欲望,放弃了一切。临街的门关着,挡住外面的喧闹。唔!在这里流连……时间不早了……阿卜德勒·卡代朝我俯过身来,指给我看挂在白墙正中唯一的装饰物,一个幼稚地涂成五颜六色的丑陋而畸形的布娃娃,他小声说道:“魔鬼。”时间流逝。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