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之后,或曰献给脊椎[1](第2/6页)

[5]:一切事情都已过去,前方是一路绿灯。

我这样自言自语道:“很有可能,整个欧洲文化,包括它的大教堂、哥特式、巴洛克、洛可可以及建筑物上的螺旋纹、涡状纹和叶状纹等等装饰,都不过是一只猴子对它永久失去的那片森林之眷念。”文化,就我们所知,正是在地中海沿岸兴起的,在那里,植被开始发生变化,然后可以说是十分突兀地在海边刹住了脚步,就像是随时准备纵身一跃,回到它真正的家园一样——这个现象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换句话说,建筑出现之地恰为自然退让之处,一切艺术或许亦皆如此?文学就是热带雨林以另一种方式的延续?

至于我们这次光荣的会议,它却是一次空洞无聊、令人难以忍受的活动,与热带雨林和文学均无任何关系。仅仅由于这个原因,以及后来发生的极不愉快的事情,我最好让那些我在此认识的人改名换姓。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想让自己改名换姓。胡里奥·里亚诺斯、托尔·奥斯特伯格[6],也许还有我本人,外加那位伟大的译者,是出席此次会议仅有的几位作家。起初我试图忽略这场精神错乱,可是当你每天早晨都会碰见这些代表(男女餐厅大鳄)时,在早餐桌上,在会场和走廊里,整件事便渐渐开始获得现实感。到最后,我竟然像只狮子一样为创建国际笔会越南流亡作家小组而拼死一搏。我大动感情,泪水打断了我的发言。

最后形成这样一个多边形:乌尔里希·冯·特恩和他的妻子以及萨曼瑟(一个潜在的三角关系),费尔南多·B(葡萄牙人)和他的妻子,托马斯(瑞典人)和一位丹麦太太,还有我和那位由我负责照料的北欧女性。匿名是通奸的氧气,再没有什么能够像出国在外一样让人们的肺叶充斥着这种氧气。我们这帮人(再加上或减去两个偷偷摸摸、身强体壮的西德人,他俩半醉半疯)从一家酒馆逛到另一家酒馆,大吃大喝。每天早餐时在酒店的自助餐厅碰面,或是在大厅里相遇,我们彼此抛出同样一个问题:“昨天晚上过得怎么样?”回答通常是我们中间的某人在白天关注过的某家餐馆的名称,或是城市管理者们打算供我们消遣的某个处所,那里富丽堂皇,必有致辞敬酒,管理者们也感觉良好。这个国家的总统菲格雷多将军[7]出席了我们会议的开幕式,他说了三段话,在主席台上坐了一会儿,其间还拍了拍胡里奥·里亚诺斯[8]那个同为拉美人的肩膀,他身边围着一大群保镖、警察、军官、将军、元帅和本地各家报社的摄影师,这些记者满腔热情,似乎坚信他们的镜头不仅能捕捉到这位伟人的外表,而且还能探入他的五脏六腑。打量所有这些听差、壮汉和小青年很有意思,他们随时准备更换他们的主人或旗帜,他们系着领带,身着西服和浆过的衬衣——这衬衣和他们那高度紧张、晒得黢黑的长鼻子形成鲜明对比。这些由国家喂养的活物不像是人,而像是鹦鹉和猴子的混血儿。外加对法国的崇敬,言必称维克多·雨果,或是安德烈·马尔罗[9],口音相当重。第三世界继承了一切,其中也包括第一和第二世界的自卑情结。

“您什么时候飞回去?”乌尔里希问我。“明天。”我回答。“你真幸运。”他说道,因为他还要留在里约,他和妻子一起来到这里,可能是为了挽救他们的婚姻,在这件事情上他从表面看已获成功。于是,他在滞留里约的时候,便与本地的德语教师们一起去海滩,夜间在酒店里,他则从床上爬起来,只穿一件睡衣溜下楼梯,去敲萨曼瑟的房门。她的房间恰好就在他的房间下方,他住1161,她则住1061。你可以把美元兑换成克鲁塞罗,但是你无法将克鲁塞罗兑换成美元。

我原本计划会后在巴西再待十来天,或是在科帕卡巴纳附近租一个便宜的房间,好常去海滩,游游泳,晒晒太阳,或是去一趟巴伊亚,试着在亚马孙河上航行一段,然后前往库兹科,再从库兹科去利马,最后回到纽约。可是我的钱被偷走了,尽管我可以从我的美国运通账户中支取五百美元,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喜欢这片大陆,尤其是这个国家,可是,我害怕我在这个世界的所见已超出我的消化能力。我的健康状态并不是问题,它大不了只是有点碍事。毕竟,葬身于一片热带雨林——这对于一位俄国作者而言是有诱惑力的,因为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情。可是,我对南美实在一无所知,甚至连最为灾难性的经历也无法给我以任何启蒙。手里拿着相机,心里没有任何特定目的,就这样浮在表面,这种方式有些令人厌恶。在十九世纪,人们尚可像儒勒·凡尔纳和洪堡[10]那样行事,而到了二十世纪,再去打扰当地的动物群和植物群就不应该了。不过,我毕竟看到了南十字星,还有一轮上弦新月。至于贫民窟[11]之贫困,但愿每一位能够原谅别人的人都会原谅我这样说话,即贫民窟之贫困恰与此地独一无二的风光构成某种呼应。在由海洋和群山构成的背景中,社会悲剧看上去似乎不那么真实了,不仅观众这样认为,就连那些牺牲者也有此感受。美景总能使现实失去某些意义,而在此地,美景则构成现实之大部。

一个神经质的人不会、实际上也不可能坚持写日记。我当然情愿捕捉或留下这七天里遇见的某些东西,比如那些烤肉串,其中的肉块十分巨大(即churrasco rodizio),可是第二天,我就想返回纽约了。当然,里约比索契、蔚蓝海岸[12]、棕榈滩[13]和迈阿密更为别致,尽管它终日为厚厚的废气所笼罩,此地的闷热则让这层厚幕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但是,我所有的旅行之实质(这是一个副产品,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转化为旅行之实质的副产品),就在于回家,回到莫顿街[14],就在于向我关于“家”的概念里不断注入新内涵,并对此进行越来越细微的阐释。你越是经常地返回家中,这间狗窝就会变得越是真实。同样,我匆匆游历过的那些山水就会变得越是抽象。我或许再也回不到铸造街27号[15]了,莫顿街44号于是便成了避免将世界看作一条单向街的最后一搏。

在为流亡越南人打赢那场战争之后我们才获悉萨曼瑟的生日,她年满三十五岁,或四十五岁,于是,乌尔里希夫妇、费尔南多·B夫妇、萨曼瑟,还有那位伟大翻译家(他或许是我们中间最重要的作家,因为整个南美大陆的名声都取决于他)便一同前往餐馆庆贺。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开始对那位伟大的翻译家纠缠不休,认为他那些活商品都像十九世纪那些外国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