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之后,或曰献给脊椎[1](第3/6页)

[16]一样抢劫了我们的欧洲兄弟,当然也抢劫了那些外国佬,再添上一抹本地色彩。《百年孤独》不过是另一位托马斯·沃尔夫,我在阅读《百年孤独》的前一夜恰好(是一种不幸!)读了沃尔夫,于是便立即意识到这种“过度拥挤”的感觉似曾相识。伟大的翻译家亲切地、懒洋洋地抵挡我,说道:是的,当然,这是对世界文化的一种难以避免的眷念,我们的欧洲兄弟们也有这个毛病,至于我的欧亚大陆同胞们,他们这方面的毛病更大;心理分析尚未在赤道以南扎根,因此,由他负责的这几位作家还可以进行关于他们自身的幻想,不像当今的外国佬那样。被萨曼瑟和自己那位困惑不解的伴侣夹在中间的乌尔里希则指出,真正的罪犯就是现代主义,在现代主义逐渐淡去之后,读者一直渴望得到真正的食物和所有这些刺激的拉美调味品,总的说来,博尔赫斯是一回事,所有这些迷幻药般的胡言乱语则是另一回事。“还有科塔萨尔。”我补充道。“是的[17],博尔赫斯和科塔萨尔。”乌尔里希说道,同时看了看萨曼瑟,因为他穿着短裤,萨曼瑟的手在桌子下面从左侧摸进了他的短裤,殊不知他的伴侣也想在右边干同样的事情。“博尔赫斯和科塔萨尔。”乌尔里希又重复了一遍。后来,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两个醉醺醺的德国人,他俩拐走了乌尔里希那位刚被他挽回的妻子、伟大的翻译家和那对葡萄牙夫妇,领他们去参加某场聚会,萨曼瑟、乌尔里希和我则沿着科帕卡巴纳徒步返回凯莱酒店。途中,他俩脱光衣服,蹚进大海,很快就不见踪影了,只有鲨鱼才知道他们待了多久,而我却坐在空荡荡的海滩上守护他们的衣物,一边不停地打嗝。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即这种事情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已不止一次发生过。

一个醉鬼,尤其是一个外国人,尤其是一个俄国人,尤其是在深夜,总是会有些担心他是否还能找到回酒店的路,这种担心会让他渐渐清醒起来。

我在凯莱酒店的房间无论从何种标准来看都相当豪华(我毕竟是美国代表团的可敬成员),房间里挂着一面大镜子,形状像一汪湖水,显得很暗淡,像是被厚厚的淡红色浮萍变成了一块天鹅绒。它与其说是在反映物体,不如说是在吸收房间里发生着的一切,有的时候,尤其是在昏暗中,我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一尾赤条条的鲈鱼,在这镜中的浮萍间往来游动,时而沉入水中,时而浮至水面,时而再游向水底。这一感觉十分强烈,胜过开会、与代表们交谈和出席记者招待会时的现实感受,似乎所有这些事件都发生在幕后,发生在水底,在齐膝深的淤泥中。这或许也是因为那持续不断的酷热天气,面对酷热,这汪湖水便是一处潜意识中的避难地,因为凯莱酒店并无空调。无论如何,下楼前往会议大厅或是出门进城前,我都要作出一番努力,似乎在通过手工调节的方式来让我的视力聚焦,同样也让我的意识和听觉聚焦,以使我的意识摆脱这面镜子。在面对诗句时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那些与当下全无干系的诗句会始终纠缠着你,或是你自己的诗句,或是别人的,更多是别人的诗句,更多的是英语诗而非俄语诗,尤其是奥登的诗句。那些诗句就像是海藻,你的记忆就像一条在海藻间来回游动的鲈鱼。另一方面,这一印象可以解释为一种不知不觉的自我陶醉,一个人的镜中影像,仰仗斑驳的水银涂面获得一种超然的暗影,某种超越时间的味道,因为,任何一种映像的实质与其说是对自我的兴趣,不如说是自旁观角度看到自我这一事实本身所带来的乐趣。对于我那位北欧尤物来说,这一切对她而言怕是闻所未闻的,她对这面镜子的兴趣完全是女性的,而且有些色欲性质,因为她扭动脖子,仔细打量的是这一过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其中的大胆自我,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海藻,更不是一条鲈鱼。这汪湖水的两旁挂着两幅彩色版画,一幅画描绘半裸的黑人女子们在收获芒果,另一幅是开罗城的景色。镜子下方是一台坏了的电视机。

会议代表中有两个引人侧目的败类,一位是来自保加利亚的老年女密探,一位是来自民主德国的堕落的老年文学批评家。前者能说英语,后者则说德语和法语,其结果,听他俩的发言,人们(或者说至少是我)便会生出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感觉文明正在被玷污。听到他们用英语道出这些国产废话则尤其令人痛苦,因为英语似乎已完全不适用于此类谎言,尽管在一百年前用俄语说这样的话或许也同样令人难受,谁知道呢。我没记住这两个人的名字,她是一位罗扎·克列勃[18]之类的人物,我想她应该是一名预备役少校,她身着灰色裙装,专心审阅文件,厚厚的眼镜,始终在工作。不过,更妙的还是他:一位御用批评家,与其说是个笔杆子不如说是个话痨子,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写出《约翰内斯·贝歇尔早期创作风格》之类的东西(贝歇尔曾在斯大林七十岁生日时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诗是这么开头的:“我今晨醒来,觉得有一千只夜莺在齐声歌唱……”“一千只夜莺”[19]……)。当我嘟嘟囔囔地为越南人说话时,这两个人发出嘘声,那位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人甚至向大会主席发问,问我代表哪个国家。后来,在就越南问题进行表决之后[20],这个臭大粪还晃到我面前,说出这样一些话来:“可是我们不清楚他们的文学呀,你真的会读他们的作品吗,我们毕竟是欧洲人,难道不是吗?”诸如此类。对此我回答道,印度支那的人口比民主德国和不民主德国的人口加起来还要多n倍,因此他们也可能拥有某些堪与安娜·西格斯和[21]斯蒂芬·茨威格相提并论的作家。但就整体而言,这类举动很可能只会使人想起乡间市场上的吉卜赛人,他们会把你逼到墙角,不断挤压你的领地需求,直冲着你的脸,你之前只允许你的前女友如此贴近,而且还不经常允许!毕竟,如果他们保持正常的距离,那谁还会给他们施舍呢?这些家伙也一样,他们抓着你的衣服扣子,卷着舌头发出法语的r音,似乎这里就是特罗卡德罗[22],他们镶着意大利镜框的眼镜闪着亮光。这群欧陆人就这样当场化作了一锅粥,因为这是争论,是莫名其妙的废话,是援引费尔巴哈或黑格尔,或者是另一位大胡子的话痨,一头蓬乱的灰发,一个在他们的抑扬顿挫与逻辑思维中的绝对制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