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俄剪影[1](第4/7页)

 

我们捣毁了他们的神像,
我们将他们赶出了庙宇,
可这绝不意味着诸神已死……[9]

 

希腊诗人康斯坦丁诺斯·卡瓦菲斯这样写道,在历史从立体声简化为单声道之后的两千年,在我们提到立体声的时候,请让我们想一想这间屋子里的年轻人。我们希望这位诗人的话没错。

甚至在历史被世俗化之前——为的是仅仅成为一门科学——它已遭受此种伤害:在这两千年的进程中,占据上风的历史决定论紧紧地抓住了现代意识,而且似乎还是不可逆转的。时间和编年之间的区别丧失殆尽,这两者首先被历史学家所等同,继而又被读者所认同。历史学家和读者均无可指责,因为那种攻占了多神教信仰地盘的新信仰也绑架了时间的形而上学。说到这里,我该返回我开始跑题的那个地方了,回过头来谈游牧者和定居者。

“散开吧。”主对他的选民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确散开了。这实际上是他第二次要他们迁徙。他们两次都遵从神旨,虽说不太情愿。第一次,他们在路上走了四十年;第二次,他们走得时间稍长一些,甚至可以说,他们如今仍在路上。行程如此之长的缺陷就在于,它会使人开始相信不断的前进,如果不想相信自己的前进,便是相信历史的前进。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后一种前进,我将举出一些新近的例证,但我首先得作出几点免责声明。

描写犹太人在本世纪之命运的历史文献汗牛充栋,人们也不敢指望能添加上什么有价值的新东西。我能给出下列一些看法,恰恰由于此类历史文献之丰富,而非其短缺。更确切地说,我之所以给出这些看法,是因为我最近偶然读到几本有关这一主题的书。这些书探讨的均为第三帝国针对犹太人犯下的罪行及其原因,这些书全都出自职业历史学家之手。如同此前面世的许多同类书籍一样,这些书信息丰富,充满假说;此外,如同此后必将面世的许多同类书籍一样,这些书的强项在于其客观性而非其激情。这一点,我们希望,反映出的是作者作为历史学家的职业素养,而非其自身所处时代在他们与那些事件之间所设置的距离。当然,客观性是每一位历史学家的座右铭,激情因此通常遭受排斥,因为就像常言所说,激情使人盲目。

不过,人们会疑惑:在这样的语境中,充满激情的反应就不能被视作一种更为崇高的人类客观性吗?因为,脱离躯体的智性是毫无分量的。此外,人们还会疑惑:在这样的语境中,缺乏激情其实就是一种修辞手法,写作者诉诸这一手法,就是为了模仿历史学家,或者说就是为了模仿当代的文化偶像,即那种形象很酷、嘴唇很薄、声音低沉的人物,他们在这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占据着银幕,貌似侦探或杀手。如果情况的确如此,那么,曾被当做社会生活中伦理教育之资源的历史,便的确走过了一个完整的循环,又回到了原地。

毕竟,这些银幕上的薄嘴唇汉子归根结底是会扣动扳机的。当今的历史学家却难以做出此类动作,他会用科学来解释他的保留态度。换句话说,对于阐释客观性的追求超越了阐释对象所激起的情感。因此,人们会疑惑阐释的意义究竟何在:历史仅仅是一种可以丈量出我们逃离历史事件的距离、貌似反向温度计的工具吗?历史是独立存在的吗,还是仅仅因为历史学家的存在而存在,也就是说,仅仅是为历史学家而存在?

我更愿意把这些问题搁置一段时间,否则我就永远无法说清我的免责声明,更不用说这些声明的含义了。首先我想指出,我之所以提出下列意见,其动机并非在于我将自己的身份定位为一个受害者。当然,我是一个犹太人,生来就是,血统纯正,可或许会让人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有接受过犹太文化的熏陶。这原本足以成为产生亲缘感的理由,只是我恰恰出生在犹太人大量死去的时候,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对他们的命运知之甚少,直到我十几岁,此时我已对我的民族和其他许多民族的遭遇如饥似渴,而我们的国家刚刚战胜德国,并在战争中失去了两千万国民。换句话说,我有太多的身份需要去认同。

我此刻提到这些,并非因为我感染上了历史客观性的病菌。恰恰相反,我发言的立场是极其主观的。事实上,我一直希望主观性能更强一些,对于我而言,犹太人在第三帝国的遭遇并非历史,因为他们的被消灭与我的存在之萌芽状态有着部分的重叠。当我享受着无知婴儿那种可疑的舒适生活,吐出甜蜜的咿呀声时,他们却正在如今被称为东欧或中欧的土地上(我和我的一些朋友依然将那片土地视为西亚)走向火葬场和毒气室。我还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两千万死去的俄国人,我或许会用许多方式对第三帝国的犹太牺牲者产生认同感。

因此,如果说我时常浏览此类图书,其原因也大多是自私的,即获得一幅更为立体的图画,以观察那构成我的生活的一切,观察我在其中看见了半个世纪前的我的那个世界。由于德国和苏联的政治体制十分相似,甚至完全重叠,由于后者绝少提供铁窗内的图景,我凝视着我生活背景中的这一堆堆尸体时,无疑带有双倍的专注。我问自己:他们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答案惊人地简单:因为他们就在那儿。要想成为牺牲者,就需要身在犯罪现场。要想身在犯罪现场,就需要不相信犯罪的可能性,还需要无法逃离现场,或不愿逃离现场。在这三种前提中,我猜想,发挥主要作用的是最后一个前提。

不愿逃离的原因值得深思。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过许多思考,虽说人们对犯罪根源的思考要更多一些。这部分是因为,对于历史学家来说,犯罪根源是一个较为简单的话题。它们全都被归结为德国的反犹主义,其谱系通常被程度不等地追溯至瓦格纳、路德,直到伊拉斯谟、中世纪,乃至犹太人和非犹太人的普遍冲突。一些历史学家试图将其读者带回黑暗的条顿殖民时期,一直溯源至瓦尔哈拉宫[10]。另一些历史学家则将其归结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后果、凡尔赛和约以及德国经济崩溃背景下犹太人的“高利贷”行为。还有一些历史学家将所有这些东西拢在一起,再不时添上有趣的一笔,比如,纳粹的反犹宣传竭力丑化犹太人,充满关于犹太人卫生习惯的种种描述,有人将纳粹的反犹宣传与流行病的历史联系起来,因为在历次瘟疫流行时,犹太人的死亡人数都比主要民族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