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3页)

[21])一词来强化这种感觉,如果这首诗不是写在一九一二年的话。

况且还有“现出临终的容颜”(Had a lasttime look)所包含的严酷(不过,感知往往走在技术的前面,就像我们在前面所说的那样,蒙太奇并非爱森斯坦的发明)。这种严酷语调既强化、同时也摧毁了“我抬眼瞥见的这张面庞”一句中近乎露出爱意的试探性语调,泄露了诗人急于由幻想逃往真理的愿望,似乎后者才更有价值。

幻想他是肯定要逃离的,但他付出的代价是奇特的下一行,即“也不会读到你脸上的卜辞”(Nor have read the writing upon your face)一句中对女主人公真实相貌的回忆。这里的“脸上的卜辞”(the writing upon your face)显然源自“不祥之兆”[22],后者与女主人公相貌无可避免的合二为一足以让我们了解到这场婚姻在她死亡之前的状态。预示出这种合二为一的就是他感觉到了她的难以理解,此诗到目前为止始终在围绕这一主题,因为这种难以理解既适用于未来,也同样适用于过去,而这正是她与未来共有的一种品质。因此,他在艾玛脸上读到的文字就是“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23],这并非想象。

 

“我很快就要去我的长眠之地;
“你会想念我。但我不知道
你会去那儿看我几次,
你会有什么想法,或者,
你是否从不去那儿。我不在乎。
你若责备我,我不会留意,
甚至不再需要你的赞美。”

 

这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公,每一个字都是。凭借巧妙组合的时态,这声音像是来自坟墓,也像是来自过去。它冷酷无情。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上一句的否定。她肯定和否定的显然都是他的人性。她以这种方式表明,她的确是诗人的好伴侣。在这些诗行中可以听到夫妻争吵的清晰回声,争吵的紧张性完全压倒了这些诗句的无精打采。那声音越来越高,盖过了马车车轮碾过鹅卵石地面发出的声响。毫不夸张地说,死去的艾玛·哈代仍能侵入她那位诗人的未来,他只好奋起自卫。

我们在这一节里看到的其实是一个幽灵。虽说这组诗的题辞“旧爱遗迹”引自维吉尔,可这一节就其调性和内容而言却十分近似赛克斯图斯·普罗佩提乌斯的著名哀歌《肯提娅单卷本》。无论如何,此节的最后两行都像是在忠实地翻译肯提娅最后的请求:“至于你为我写的诗,请烧了它们,烧了它们!”

摆脱这种否定的唯一出路即逃向未来,我们这位诗人走的就是这条路:“是的,你不会知道。”(True:never you'll know.)不过,这未来似乎相当遥远,因为其可预见的部分,亦即诗人的现在,已经被占据。于是才会有“你不会在乎”(And you will not mind)和“但我因此就会将你冷落?”(But shall I then slight you because of such?)。在这逃离的过程中,尤其是在这最后一节的第一行,终于出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即意识到了最终的分离和不断增大的距离。哈代照例带着惊人的节制处理这一行,只让自己在停顿处叹息一下,在“在乎”(mind)一词上稍稍提高一点音调。但是,被压抑的抒情挣脱缰绳,在“亲爱的鬼魂”(dear ghost)处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确是在称呼一个幽灵,但不是宗教意义上的幽灵。这也不是一个特别甜美的称呼,仅仅这一点就能让人确信诗人使用的就是它的字面意思。他没有试图在此寻找一种委婉的替代说法。(又有什么可以作为替代呢?根据格律他在这里仅有两个音节可用,“亲爱的艾玛”〈Dear Emma〉被排除了,那么就用“亲爱的朋友”〈Dear Friend〉?)她的确是个鬼魂,这并非因为她死了,而是因为她虽然不再是个实体存在,却远远不止一份记忆:她是一个他可以与之说话的存在,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在场者(或缺位者)。凝聚成这种物质的并非婚姻生活的惯性,而是时间的惯性——三十八年的时间;在他的感受中,他的未来愈发固化了这一物质,而未来不过是时间的另一项增量。

“亲爱的鬼魂”便由此而来。带有这一称谓的她几乎可以被触摸到。或者,“鬼魂”就是疏远的极致。对于一位阅尽两人之间的共同关系、从纯粹之爱走向最终冷漠的人而言,“鬼魂”一词还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称之为附注和总结。“鬼魂”一词在这里的确具有某种发现和总结的意味,此诗接下来的两行其实就是一种总结:“然而,这一事实已然存在:/你已超越爱情和赞美,冷漠和责备。”(Yet abides the fact, indeed, the same,— /You are past love, praise, indifference, blame.)这里所描写的不仅仅是鬼魂的状态,而且还有诗人哈代所采取的一种新态度,这一态度贯穿着组诗《一九一二至一九一三年诗抄》,没有这一态度,或许就不会有这一组诗。

全诗结尾处对四种态度的罗列,在策略上与《两者相会》中的“丑陋黏滑,无声冷漠”的用法十分相似。但是,尽管为相似的自我贬低的逻辑所驱动,这一罗列最终并未产生逻辑分析那种简化式的精确(“四中选一”),而是获得一个极其情感化的总结,这种情感总结重新定义了葬礼哀歌,也同样重新定义了爱情诗歌自身。粗粗一看,《你最后一次乘车》像是一首葬礼哀歌,但细读其结尾,却能感到这就是一则姗姗来迟、在诗歌中难得一遇的附注,附注的对象就是爱情意味着什么。递交这样一份总结显然是邀请鬼魂加入对话的最低要求,最后一行也就有了某种邀请式的,甚至是调情的意味。我们这位老人在向无生命者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