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写作是情感焦虑的结果(第2/3页)

焦虑,是一个作家写作的种子。

甚至,焦虑的起点,本就决定着一个作家气象的大小,决定着一部作品的格局和风格,决定着一部作品的方向和成败。

有人为历史中的一个人物而焦虑,有人为现实中的某种思考而焦虑,有人为茶余饭后的一次聊天而焦虑,有人为他看到的新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焦虑,还有的人为看见当年的美女头上霜染的白发而焦虑。这种最初的焦虑的种子,在作家的心中埋下之后,就逐渐膨胀、发酵,最终成为作品。大家都熟悉的内地作家莫言的代表作《红高粱》,他说是他脑子里忽然有一天看见了铺天盖地的高粱在风中起伏荡漾的画面,从此就有了写作《红高粱》这部小说的驱赶不散的情绪和人物,他为此焦躁、烦恼,直至可以坐下写作为此。大家熟悉的作家贾平凹,2005年出版了他的新作《秦腔》,他在后记中说,之所以要写这部表现当下农村现实的作品,是因为每次回到他的老家乡下时,因为所有的男女劳动力都进城打工去了,昔日家乡的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场景,在今天变得冷冷清清,和坟墓一样,偶尔有人走动,也是那些带着孩子的老人,在清冷中孤寂地行走。于是,这一事件、这一往昔和今日对比的画面,促使他写了他的新作《秦腔》。

莫言为一幅动荡不安的高粱地的起伏画面而写了新历史小说《红高粱》,贾平凹为清冷寂静的“清风街”写了现实题材的小说《秦腔》。为什么会是这样?就在于焦虑其实不是突然的,而是长期积蓄的。在莫言脑子里出现红高粱之前,其实他早就为那些“土匪抗日”的“我奶奶和我爷爷”的故事以及人物而焦虑不安了。红高粱动荡起伏的画面,其实只是让他早就焦虑的积蓄有了一个爆裂的门扉和缺口。而《秦腔》也同样如此,贾平凹并不是说他看见了家乡那清冷的大街就有了《秦腔》的人物和故事,而是说,他很早就对中国改革开放后乡村的“流失与漂移”有了感慨和积蓄,有了不安和思考,只是那些“清风街上的寂静”,加速和明确了他的这种不安和思考,最后就不得不使他写作《秦腔》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你有了焦虑和不安,无论你因为什么焦虑和不安,对于思想家来说,这种焦虑会成为一种深刻的辨析和思想;对于哲学家来说,这种焦虑会成为对因果的追问和上升为哲学的思考;而对于作家而言,一般不会成为独到的思想和哲学,但会成为独有的情感和作品。不是说作家不需要思想和哲学,而是说作家所独有的是情感,是情绪。他的思想和哲学,是必须通过情感表达的。萨特说到底是一位哲学家,他的小说《呕吐》,其实表现的是他的哲学思想,而非他的焦虑情感。加缪说到底是一位作家,他的小说《局外人》,表现的是他的焦虑不安的情绪,其中的哲学思考,是通过他的小说的情感表达的。就情感的焦虑表达来说,毫无疑问,《局外人》要比《呕吐》好。作为两部同为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局外人》显然要比《呕吐》更成功。《局外人》之所以能成为一部名著,除了其诸多的文学因素外,还有一点,就是《局外人》中的思想和哲学是通过情感和情绪的过滤,用文学的方式表达的。但《呕吐》的思想和哲学思考,却不是这样表达的。《呕吐》不能说是一部失败之作,但就其文学成就而言,和《局外人》相比,便稍逊一着,其原因之一,就是萨特的哲学思想在《呕吐》中没有经过文学情感的充分过滤,他不是用作家焦虑的情感去表达哲学思想,而仅仅是用文学的语言和细节去表达哲学。

作为哲学家,萨特是伟大的。

作为文学家,加缪是伟大的。

由《局外人》和《呕吐》作比较,我们可以得出也许有些偏颇的一个结论:一切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都必然是情感焦虑的文学结晶。作品中的一切文学元素,都应该通过情感焦虑这个滤器滤过的墨汁来书写,舍此,一切小说的创作,都难有成功的可能。

伟大、崇高与世俗

文学是伟大的,文学也是崇高的。

之所以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社会,衡量一切成败得失的价值标准都是金钱时,我们,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还一意孤行地抱着文学的理想,那就是因为文学是崇高的,文学是伟大的。

说到底,文学的灵魂是最为圣洁的。

但是,这种文学的圣洁与崇高,却是根植于庸俗、世俗之中的,是从世俗中开出的圣洁之花。换句话说,没有世俗,就没有文学,就没有崇高。我是一位小说家,而不是诗人,不是散文家。写过一些散文,几乎难找出一篇让我满意的作品。所以,我不敢断定说,所有的文学作品,诗歌、散文、小说,甚至包括那些优秀的电影或电视剧,它们都是根植于世俗的。圣洁之花,都源于庸俗之土。但至于小说,我隐隐觉得,越是伟大,越是崇高,越是圣洁,越要源于这部伟大之作的灵魂与世俗的密不可分。都必须根植于世俗,来源于世俗。

中国的青年批评家谢有顺,有一句特别贴切、准确的概括,叫“从世俗中来,到灵魂中去”。说的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就是崇高的文学与世俗的那种关系。《红楼梦》伟大吗?可《红楼梦》中最核心的情节,却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一组三角恋爱的关系,其余也大多是男男女女偷情说笑、吃睡闲谈。难道说这种三角恋爱和吃吃喝喝、说笑哭啼不是世俗吗?不仅世俗,而且庸俗。《堂吉诃德》伟大吗?它是西班牙最伟大、最经典、最神圣的一部作品。可以说,在西班牙的文学世界中,没有《堂吉诃德》,就没有今天的西班牙文学。可是,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却是这部经典中的主人翁——骑士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那场庸俗而无意义的战斗。莎士比亚伟大吗?莎士比亚著名的戏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和《哈姆莱特》等,这些不朽之作中,充满着最世俗的铜臭和男女之争斗。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是那样的圣洁和感天动地,可这圣洁的爱情,却必须在世俗中展开,它的开始、进展和悲剧的结束,都无法摆脱世俗与庸俗的包围。世俗是这对男女崇高爱情的必然土壤。是世俗造成了这对男女——也是整个人类年轻人的悲剧,也是世俗成就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部不朽的戏剧。《哈姆莱特》是一出宫廷戏剧,宫廷生活对我们百姓来说是那么遥远和神圣,可看了《哈姆莱特》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神秘的宫廷也是那样的世俗和庸俗,为了王位,为了权力,为了女人,为了金钱,为了帮派,竟也可以尔虞我诈,可以欺上瞒下,可以钩心斗角,可以伎俩使尽。原来,所谓的神圣,竟是更大的庸俗;原来,一切的神秘和崇高,竟都是世俗的伪装和放大。原来,世界是由世俗构成的。世俗是土壤,崇高只是生长在这些土壤中的花草和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