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材毛喻原

人,究竟要怎样地活过平生,才算不负我材?

每每夜黑酒深之际,扪心自问,甚感困惑。纵观前史或转顾周边,总有人殷勤早慧,自来便心雄万夫,别有怀抱。一生常在奋斗中,到老荣登成功学——这就算是所谓的栋梁之材。当然更多的人,挣扎泥涂,在“伟人”的所谓使命征程中填沟转壑,籍籍无名仿佛未曾于此世往还,这就是所谓的草芥之命吧。

栋梁易伐,草芥易焚,似乎都不是生命的最佳存在;又或者说,二者皆是强梁穹窿的牺牲。贵为卿相和贱列刍狗,终归是他人命途的沙砾,铺就的是被践踏的道路。

在此二者之间,还有第三种人生可参吗?伟大的庄子用他那特殊的诗化哲学,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种树木——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就是为后世遗贤所躬奉的“散材”。

散材之木,难为器用;不伤斧斤,故而独立延年于人世间。从市井的势利眼光看,这样的人生迹近失败。然而,千载以来的君子士夫,独爱散材一般自由超迈的人生,常以“散人”自居,唯求苟全于乱世。即便是如此退让低调的人生观,倘逢真正的恶世,亦难苟免于伤害。譬之当世“散宜生”——聂绀弩的命运,便可见出散亦难生的坎坷。

我辈多为散淡中人,其中散而为材者,当属吾兄毛喻原。我们神交既久,又皆从南方各自小城流落帝京,扼腕谋面于世纪初年,寻常过往十余载,知人论世,多有暗合。其人市隐蜗居,虽著作等身,却几乎无闻于俗世。一直想用拙笔绘之神形,以使后人尚知浊世犹有洁士。恰好其新著散文集将梓行,嘱余弁言于前。遂值此霾天寒夜,捉杯濡毫,以酒为墨;重读庄子,绕室徘徊做提刀夜奔状,以为吾兄养气行文……

四川乐山,三江汇注之地,自古文脉渊深。1955年的小毛诞于此高山厚水之间,仿佛正蕴涵了青衣江峨眉山这样一串好古雅名字的灵性。八字推来他也许一生命硬,尚未降生便已失恃——其父先他之来三月便耿耿远去。其母平凡工人一个,不得不拖着三个儿子迎向即将到来的大饥荒年份。

寡母善良慈爱,克勤克俭,遗腹子面世的毛喻原,童年并无多少饥饿的记忆,且一直是哥仨中最爱读书的少年。“文革”之际,乐山乃武斗最严重的地区,他曾经在一次无知的逃荒中,初尝了差点饿杀的恐惧——也许这,成了他喜欢观察思考今世的起点。

整个初中高中,他都是学生干部。当两个哥哥都被热血裹挟积极参与造反之时,他却沉陷在苏联文学的最初惊艳中。似乎有些人天生就是那种老师偏爱,女生暗恋的男孩,十几岁便显得老成持重的他,果然遭逢人生最初的艳遇。一个驻军团长的女儿,他的女同学,开始发起了对他的持久追求。

在一个最清教徒主义的时代,他与这个“冬妮亚”的故事,缠绵悱恻,却又那么单纯干净。最深情的密约,也突不破那个年代特有的胆怯和坚守。酷似少年保尔的他,最终失散于误会的他们,都只是在禁锢的青春中领略了爱与美的怅然。在今天重读他的《冬妮亚之恋》,我依旧还能感到某种疼惜。

我们这一代红色风暴中成长的男人,对世界的质疑,一般来说,多有一个起点。

老毛的家,就在古城平民聚居的寻常巷陌之中。他家斜对门的邻人,有一个远比他大的青年,靠修理自行车维持生计。这个贫贱的手艺人,也许因为职业积习,成了那个年代极少有的自行车发烧友。他某天在闹市终于发现了一辆传说中的三枪牌单车,便亡命地偷走了。孰料这是乐山最高首长的坐骑,于是判刑入狱。老毛中学时分,这个鹤立鸡群的贼刑满归来,开始了对他最初的潜移默化。

那时,牢释犯统称坏分子。这个坏分子每夜收工,喜欢独坐街边拉京胡。因为音乐或者好奇,中学生老毛慢慢开始成了他家的常客。懵懂青涩的他,发现这个邻人像一个高深莫测的江湖奇人,随时聚集着一批奇形怪状且来路神秘的汉子。他们在一起大碗喝酒,分析时事,抨击当时的各种弊政,听得他心惊胆战,却又仿佛醍醐灌顶。

他在这一批时代的流配归来者身上,发现了世道的秘密,开始一惊一乍地审视这个共和国的来历。一边是学校的五好学生进步青年,一边是街头的贱民聚会旁听者;两边的教育迥然不同,他像一个身负绝密的孩子,活在某种惊恐和不安中。

类似的际遇,朱学勤兄也曾经在他的《失踪的思想家》中回忆过。而我的少年,也曾有大致相似的启蒙。我从无数故事和亲历中感知,在中国底层,无论处于怎样的兵荒马乱和高压恐吓之下,都一直有某种江湖道统在秘密传承。正是这样一些不惜扛枷负锁的人,在民间社会坚守常识,揭发真相,思考着国家民族的走向。

而今,当霜鬓艰深的他,也成为这样一个纯粹的民间思想者之时,我在他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深巷瓦砾中,似乎找到了那一起点。

1974年的中国,“文革”进入疲软整顿期。因为副统帅的决裂,更多的中国人开始反思那个畸形时代的诸恶。这一年,高中毕业只能下乡落户的毛喻原,成为乐山周边山区的一个甘于挑粪的农民。

他的母校乐山一中,曾经是抗战时期武汉大学的所在。武大班师之后,馆藏的图书多数留给了该校。“文革”的焚书运动中,校方封存了那些“毒草”予以保护。这时,童蒙已开的老毛和他的平生兄弟莫斯等哥们儿,因为强烈的求知欲而无所求,于是开始了他们冒险的偷书计划——他们定期攀缘母校那些熟悉的门窗,像翻越一个愚昧罪恶的时代一样,直接进入民国的宝藏。那些沾濡着前朝精英手泽唇香的书卷,就这样流进了山野怀梦青年的私囊。所谓涓滴之珍啊,在最荒芜的年代,像一脉骨血暗传,就这样以最乱法的方式,滋润了这些穷乡僻壤青年的腹笥和远大视野。

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知识青年——当多数同代人还在背诵最高指示时,他们早已熟稔了费尔巴哈叔本华尼采了。因为知识,他很快成了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而村小边上孤独改造的某个老右派,又必然地成了他在乡村生活中唯一的朋友。仔细考察我们身边很多人的优异,皆因尘世间这样一些看似偶然甚至荒诞的际遇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