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材毛喻原(第2/3页)

那个时代的毛喻原,在真正的底层社会窥见了人民。他一边习武健身,甚至伪装成了一个民兵连连长,一边在心底纵情滋生着自己独立人格的反骨。他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独自策划查勘地形,准备了一个特别招展的大字横幅,密谋在某个深夜挂上乐山的最高楼房……

他把与他同姓帝王的质疑和愤怒,凝聚在那一个节省口粮买来的巨幅长卷里。在临近行动的前夜,他忍不住告诉了那个老右派的忘年之交。但是,他接到了一个真正深通中国的前辈的劝阻和警告。那个为了成就他的前辈,中止了他的无谓冒险。他躲过了他的灭顶之灾,最后还惨不忍睹地看见了那个孤独男人,在一次被羞辱的爱情之后,乱刀自杀……

有时,我总在想,一个男人的一生,究竟社会要提供多少生命和血泪,才能浇灌出这样一个另类啊。很显然,老毛正是在这样一些坚硬的残酷事件中,更深地看见了他所处的国运中的悲哀。

“文革”中坚持读书、思考甚至写作的少数青年,基本上成了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的首批应试者。老毛和莫斯不约而同,甚至有些怀才不遇似的一起被西南农业大学录取。他分在茶叶之类的特产专业,其优质异秉依旧使他像高中时代一样,成了班上的骨干。

但是,几乎从进校开始,老毛就对中国大学教育彻底失望。他在人群中横来直去,对周遭世界保持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其实,那时的大学,远比今天的大学要宽容和开放,而学生们多来自社会各界,独立人格和思考,也远比现在的孩子们要好。有那么一年,中国曾经允许高校学生竞选人大代表,一时间多数大学掀起了竞选热潮。

老毛冷眼旁观各种弄潮儿的伺时而动,他无意躬与其盛;因为早在那时,他已经深怀制度性的绝望。鲁迅似乎说过:专制使人冷嘲。老毛内心的激愤往往也表现出以冷嘲,甚至还会以一些恶作剧的方式来调戏这个荒诞的时代。于是,在西农的选举热潮中,老毛和莫斯密谋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们暗中操刀,打造出一个竞选明星;展开系列像模像样的选战,借此在当年的重庆各大院校掀起民主启蒙的新浪潮。最后,在绝对可以胜出而获选人大代表的时刻,他们突然让这位同学宣布退出——他们与这种装模作样的假民主政治,不想有任何合作,更无意于勾肩搭背地联欢上位。

大学四年,老毛甚至依旧保持着当年的窃书习惯——我们那一代大学男生,几乎多有这样的劣迹。那时,捉襟见肘的我辈买不起书,更重要的是,图书馆的更多好书,依旧还是国家的禁书。在一个禁忌密布的国家,这也算突破知识封锁的无奈反抗而已。毕业前夕,他在干最后一票的时候,终于被发现……那时的学校还算开明,只是处分;然后在毕业分配的去向上,计划把他发配到一个大凉山的劳改农场当狱警——辅导罪犯们种茶。

向来耿介慷慨的老毛,终于到了与既定命运彻底挥别的时刻。他在1981年就抗拒了毕业分配,放弃了那个年代大学生特有的光环,以及与之相随的国家干部身份和可以望见的现世安稳。他背负着简单行囊,在同学的惋惜和世人的诧异目光中,平静地回到他的乐山老家,开始了他终身独立的生活。

80年代初的中国,无数被侮辱被流放被惩罚的知识分子,平反回到了体制内,甚至多数成为体制的维护者。七七、七八级的大学生,今天很多人都成了所谓的国家栋梁,甚至开始接管这个国家。但很少有老毛这样的人,早早就清者自清,主动放弃了与浊世的合流。

乐山古城的张公桥,大约是明代留下的古建。1982年的老毛,和他的哥们儿陈朴一起,在桥边搭起了一个租书店,同时兼营冰棍凉茶。两个大学生在当年做出这样的选择,本身就成了一道风景和闲话,传说于市民们的交头接耳中。

他们把自己的藏书拿出来出租传道,并兼以维生。他们拒绝任何武打剑侠及流行通俗文学,刻意地保持着自己的品位和个性。这样一个临水的小木屋,几乎成了当年川西的一个文化码头;那黄昏中挑起的一盏孤灯,像传说中的峨眉侠道客栈一般,迎来送往着一拨一拨心怀天下的读书人。

从知青年代开始,老毛就已经默默在书写自己的哲思。他以尼采般的诗体语言,刻画着自己对人性、社会和时代的思考。他几乎从不投稿,那些玄奥华美且艰深的文字和思想,向来也乏真正的解人。他把租书赚来的微薄余利,拿来自费印刷了自己第一本思想散文著作《永恒的孤岛》。这本书当年便在文学江湖中隐隐流传,影响了很多民间书写者的品位。

整个80年代,从开书店到参办函授大学,老毛一边给港台出版社译书,挣钱养家糊口,一边坚持着自己的民间写作。依旧自费印刷,陆续推出了思想散文《梦幻的大陆》、圣经体论著《爱情书》等代表作。1989年6月,他一生唯一的恩宠——寡母,也撒手尘寰了。他几乎无法面对时代和家庭的这些巨大死亡事件,一向健康的他突然倒海翻江地呕吐,差点也随侍慈母远行……

我见过当世许多身怀绝技的奇人异人,他们多在体制外蛰伏,不显山不露水,混迹于屠狗一辈草根生灵之中。但像老毛那样多才多艺且涉猎甚广的人,还是十分鲜见。他一边绝望于社会甚至华族,但又能满怀激情地去自个儿翻译自费印刷一些作品,来力图拯救这颓败的人世和族性。

这些年来他著述的范围极广,其研究遍及语言学、社会学、政治学、文学、艺术学、历史学和哲学等。如《论汉语的险境和诡谬》《时代思想词典》《时代思想笔记》《精神就是精神的事》《玩笑历史与公司中国》《中国当代神话》《书法的迷障》《思想图像——对人和世界的描述》《疾病的哲学》《曾经与正经》《论人生的五大关系》《一个禁精神之欲的时代》等多达二十几种。

他翻译的作品,也多是经过他的慧眼看中的读物。比如法拉奇的系列作品,以及《基督教精神史》《美国大政府的兴起》《回答莫斯科的圣经》《英美现当代诗选》《普拉丝诗选》《女人与自然》《坐九路汽车去天堂》《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选》《跨越5000年——改变世界的28种观念》等多种。而他参与编著和编辑的图书更多,更为有趣的是,他还坚持多年独自一人编辑并地下出版了一本同仁杂志《汉箴》,完全不为名利地为这个时代的读书种子提供着一份高雅的食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