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的书斋(第2/3页)

而我卧室的窗下即是围墙,墙外是一户居民的后园。土家人有“庐墓”的习俗残存——就是要把先人的坟墓安置在家里,以便日夕相守。这家园中就有一座坟,没有碑碣,长满了野花闲草,似乎已荒殖了许久。倒是坟头的两棵杉树,就在我的窗边悄悄地成长;还有那些流水行云般过往的野鸟,也时来小歇倦羽,聒噪一番又飞去。我的床头和书桌就设在窗边,每一起身,就能俯视到窗下的坟。夜里睡觉,似乎也觉得就枕在人家的坟头上,心里不免也有些沉重。偶尔,也能看见一位佝偻老妪,去那坟上拔草,顺便捡走我弹出去的烟头纸屑,我便心生惭愧,再不敢往窗外乱扔物什了。

那些时日,心情仍是灰钝的。在单位上显得不与人群,人也便幽灵一般了无生气。触目皆是墓地,全部生活仿佛就是徘徊在这样两座坟之间。街上可以走动的地方除了书肆就是酒馆,每月的饷银就全部献给了这两处。一些大雪飘风的夜晚,一个人读书倦乏了,便在腰间系一条绳索,拴一个瓷葫芦,端一只磁杯,去敲响邻近一个老妇人所开的酒店。老妇极好,总又单独生火为我炒一碟菜,灌上一壶酒水,再倚门目送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归去。归来便把盛菜的磁杯煨在屋里的火盆上,任细微的木炭火把它烧得热气腾腾,独个儿把自己灌醉。醉后或痛哭或诵诗,扰得环邻不安。但大家见惯不怪,次日只含笑问声又醉了便不多言。

渐渐地,屋里的书多了起来。那时书很便宜,每月似可买几十本,买来便堆在床上及时读罢,再捧上书架,隐约肚里的学问也添了些许。城里的老师每有不解的语文,便来我这里找书或询问,往往能让他们释疑而去,因之竟有了一点虚名。有了新的寒舍,便想额上新的名号。几番推敲,决定因地取材,命此书斋为“邻坟庵”。还写了一律给诗友阿三,中有一联为“以坟名室聊埋骨,撮土筑巢为友鸥”。诗依旧消沉,阿三却能深会此中意蕴,竟颇为赏此一联。自称“邻坟庵主”的我,那时除开写一些所谓朦胧诗之外,还喜欢像一个传统文人那样,保持一点琴棋书画诗词金石方面的雅好。字临泰山石刻金刚经,印摹浙派诸师。小城也许浩劫之后斯文凋敝哲人其萎,遂使我这个竖子浪得浮名。久之,城中人有红白喜事,便辗转托人来向我索写联语,竟有些联语被传抄而谬种流传开去。

现在看来,邻坟庵时期的我,也许是最自在而发愤的一段岁月。其时,以大学校友为基本班底的一拨朋人,相议设立了一个诗社,取为“剥枣”。因建于八月,用《诗经》“八月剥枣”之典。社中同人皆性情中人,极重义气又都不乏文气,大学相继毕业后分散在各个乡村中学执教,显得穷愁潦倒,偏又愤世嫉俗。只有我在城里有这么一套单身公寓,大伙儿周末纷纷从各个乡村赶来雅集。多半是饮酒狂歌,微醉时便讨论读书方面的各种见识。这样一来,邻坟庵反而真的成了鬼市,仿佛时常聚会着一帮牛鬼蛇神在那儿高谈阔论,不免让周边社会为之侧目。剥枣社一直坚持了数年之久,当年的一批同仁现在人各天涯,沉浮不一,但提起邻坟庵,大伙仍不免怀念,那标志着我们共同的快乐时代。尤其对我而言,那种稳定的读书生活、发狂的写作,都是不复再有的了。

在那以后,为了所谓前途,我走出了那个深山小城,结束了我那颇近中古风格的书斋生活。现在想来,竟有些不明所以的哀伤。事实上,那种市隐式的名士生活,率性恣意,平淡从容,高朋往返之间所曾拥有的愉悦和轻松,都是我最适应和向往的生存方式。然而,现在没有了,一切都似乎封存在一座坟墓里了。

三、也是家

时隔数年,一番乱离之后,客寓海南的记忆业已支离破碎,也许是人往往习惯于淡化那些伤心的故事,就像此际的我,南望天涯,空见暮霭沉沉,曾经块垒于胸的那些凹凸往事,只剩得一天星斗还依然如昨了。

没有什么可以不被光阴抹平。在思路的废墟上,对那一年海客的回顾,似乎仅存一间斗室还贮藏着零星眷恋。

1988年夏天,我作为海南建省后第一批引进的所谓人才,分到了该省会的公安局。这一安置的幽默效果,令我所有的故友都不免抚掌一笑。而我,别无选择,因为仅此一处可望得到一间单身宿舍。这在当时,算是最奢侈的愿望了。

而实际上,那只是一户人家的附属房,包含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餐厅一个阳台,就是没有一间正房。多么荣耀啊,在那四季如夏的南方岛城,拥有这样一间可以随时冲浴的卫生间,以及那时刻召唤海风的阳台,我足以在那些流离失所的求职大军面前矜然自得了。然而,令人发愁的是这套接近完美的居室竟没有一个区域可以置放一张单人床,哪怕是折叠式的。最后,只能在那不足四平方米的餐室铺上一层地板胶隔潮,然后席地而卧。

就这样,面对高的天阔的海,我又有了这么个栖身的巢。

房虽褊狭,却得天独厚;出门数十步便是南渡江的入海口。每到黄昏,往江边漫步而去,便可望见沧海落日的悲壮画面。而渔归的樯帆如林,泊满了江湾,仿佛打开了无数巨大的折扇。隔江即海甸岛,林木葱郁中掩映着一些旧式房屋,俨然还是渔村模样,并无特区洋场之状。海面上刮来徐徐轻风,吹面欲潮;而沿岸的椰树依旧静如处子,只那凤凰花热烈地摇曳着满枝烂红。

夜凉时分,独自回到小室,冷水浴罢,即可裸裎打坐于地,或依一隅,乱翻几叶闲书。想到魏晋名士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服也不过如此,便不禁哑然失笑。

南迁本为下海赶潮,原不曾想到在那天涯海角做一安分守己的读书人,故而未尝携书前往。到了其处,却发现凡能形成生意的事皆有捷足先登者,身着警服,反觉备加寒碜。百无聊赖,仍只是躲进小楼,寒泉配食,自命书生了。遂一任旧习,关饷即往书肆,渐渐地又依墙砌起书城来。

之后,内地的友人去得多了,小小斗室竟成了江湖游子的兴隆客栈。相识或不相识的多有慕名或转介而来借一枝栖者,念及同是天涯沦落之客,皆一并接纳,隐然有当年及时雨宋家庄之风。惜乎阮囊羞涩,无法做到樽中酒不空,然而水泡即食面,却不致有断顿之虞。大家乐得有此危巢,免了流寓街头,便戏称为“也是家”。想到人生逆旅,得心安处即是家之理,便借了这句戏言移做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