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的书斋(第3/3页)

“也是家”中四壁萧然,别无长物,却偏多蟑螂壁虎。由于只能席地而卧,往往这些尤物便惊扰了许多客梦。不得已,大开杀戒,几至尸横遍野,渐渐算是肃清了“君侧”,可以高枕无忧地读书了。

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大兴开发的喧嚣岛城中,人们无往不为商,开口即谈钱,是怎样容忍了我在那些台风海雨的呼啸之夜,去静心地读《夜航船》之类闲书的。当现在再重新翻阅其时在当地报纸上所开的“海客野语”专栏上那些闲文,自觉曾是怎样的不合时宜呀。然而在当时,确确乎是在那邻海小楼上,几卷书一壶酒,压住了心头多少浮躁,也淡化了多少浪迹天涯的朋友的客愁。

那个著名的龙年的清明节,我曾只身独往岛中儋县的一个僻乡中,去凭吊东坡书院的遗迹。想到千年前那个流放的诗人,亦曾艰难地在此穷荒之地筑起一座书巢,交游野老,取火传薪,其乐也并不减于那些游宦神京的日子,便有了异代知己之感。书生命蹇,蓬转萍飘,原是自古而然的。但我知道,在那仆仆风尘中,在那一担行囊里,只要(也肯定)还携着几卷诗书,那么,无论怎样遥远而寂寞的驿程,也终不至于太过难堪了。然而,换个角度而论,一代一代行脚万里的文化人,最终却走不出他的书斋,也实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未几便是辞职,我又不得不悄悄揖别“也是家”了。在那个夏日黄昏,我站在渐行渐远的海轮甲板上,回望南渡江口椰影丛中仍闪烁着灯光的小窗时,不禁怆然泣下。“也是家”终于也毁于一场时代的风暴了,而哪里又是我的家园呢?在那夜色浸黑的海面上,我隐约感到正立足于一片动荡龟裂且在塌陷的土地上,新的流放仿佛已经开始。

四、握火亭

80年代末年的记忆充满了乱离,其兵荒马乱的印象似乎接近龙应台笔下的1949年。我单人一骑关河千里地赶回鄂省。那时多没有电话,投亲靠友也无须预约。一些老友至今记得我当时的常态是——上衣袋里插一把牙刷,两手空空,兀然就来了;次日留下几件脏衣服,穿着主人的衣服就走了。那时,哥们儿之间,连短裤都是可以互换的。古人所说的“望门投止”,大抵就是这样的温暖和仓皇了。

次年,我不好意思再辗转于友人沙发,便在武昌的黄鹤古肆街首,租下了一个亭子间。这原本是鹤楼下的一条仿古商街,建在蛇山之麓,紧邻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抱冰堂。张之洞晚年自号抱冰老人,典出古语“冬常抱冰,夏还握火”,取的是其茹苦自励之意。我这间砖房楼下乃铺面不能住人,悬空吊了半层搁板,可以席地坐卧,起身几可触瓦。可以想象,在炎都江城,那确有握火之感。遂名此斋曰“握火亭”,也有附骥励志的自诩。

阁楼铺上廉价地毯,起居待客都在其上了。每次还山,都要搬来积年的藏书,渐渐满地书墙可以坐拥;仿佛置身于时代狂飙的风眼之中,竟有一番意外的宁静。

萧窗风雨之际,不免亦有独居者的惶恐。那时我的枕下,伴随着一柄藏刀。想起书剑飘零枕戈待旦的一些词来,便不免长夜苦笑。某夜捶门声急,却是熊红伉俪来访。他们怀抱一个婴儿惊疑道——你门前谁扔下一个孩子?我顿时疑惧,以为必有骗局陷阱。色变,抢过孩子端详,觉得面目姣好,慢慢竟看出哥们儿李斯的模样。待这丫大笑闪身出来,才知道他们合谋戏弄老夫。

作为烟厂采购员的我,那时悠闲得近乎无聊。一群同事拿着一张晚报的征婚启事来和我打赌,说我要是能追到此主,可以输我一席大酒。我看那条件,确实不凡,争强好胜之心顿起,便修书一封让他们寄去。未久,得复函相约某日于汉口舞厅门前。窃喜,传告诸友。众皆潜随,我按约定办法手持诗刊傻等,果见一女高头大马而来。对上暗号,她不要我买票带我直入舞厅,门卫见之恭称大姐来了。我心下肃然。

入座,经理又来献茶寒暄。之后我们彼此拿出证件验明正身,看是否如信中所言。我接过她那眼熟的印着国徽的派司,翻开果然是市局某处的警员。她坦承接到上千情书,选择五个见面,我是其一。她是认真的,我却盘算着如何从这场赌局里抽身而逃。当夜在友好和睦的气氛中结束,我无奈被要走座机号之后便去吃哥们儿的大酒了,哪敢再续这场危险的游戏。

几天后,她和另一女警突然敲响了握火亭的木门。我并未告诉她地址,惊疑询问,她笑曰——有你电话就够了。我调阅了你的资料,觉得你没有说假话;你这人还不错,带朋友顺路来看看你。

当夜,俩着装女警借走了我的两本书,以便再来有借口。之后,家父来住院,吾母移来小驻。再之后,我被密捕于大街上。而书,她们还没来得及还。

之后不久,大姐就接走了父母,搬走了我残存的书籍杂物;又一个书斋就这样结束了。一个朋友后来来信说,我失踪之后,他曾经路过我的门前,他说“看见你的母亲在斜阳下磨刀,白发枯槁,似乎有泪水滴落在磨刀石上。我不忍去打扰她,便默默走了”。

记得那年秋望寒山,我曾经填词怀念这个鹤楼下的短暂客居——小街画栋,记青琐邀月,当年曾住。红毯朱帘书四壁,高卧独听风雨。席地谈诗,拈花赌酒,斗室留佳侣。黄昏吹笛,有人尝识清趣。倏尔鹤往云飞,曲犹未散,迁客无归路。瞩目青山秋色里,掩映旧时门户。灯火阑珊,笙歌缥缈,槛外空凝伫。凭篱惊问,百年身寄何处?

那时在阁楼上,最爱来席地对卧的是李斯。这厮经常三更半夜和嫂子一言不合,便私奔来此,且奇怪地要和我酒后笛箫对奏。我们少年时都是在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待过的,乡下孩子胡乱会一点民乐也是常事。但手艺荒疏已久,这会儿再来深宵吹笛引鹤,确确乎太杀风景。派出所只有在此际,实在听怕了我们的“我爱北京天安门”,才会来拍门求饶。

关于握火亭的故事,还有个结尾。那个女警后来又通过我的一个警界哥们儿找到了我,请我去吃麦当劳,并带回了当年借走的书籍。我抱歉地玩笑说,当年确实不是想打进敌人内部而接近你的,只是朋友们的一个赌局。她也豁达开朗,笑说我现在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先生就是当初那五封信的主人之一。

尘世间的际遇,于我算是略显一点奇特的。冥冥之中我和一些房屋的缘分,似乎始终难以久长。只有朋友和书,磕磕绊绊地总能伴随终生。虽然也会走丢一些,散佚一些,但留下的绝大多数,都是要白头偕老互送花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