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稀咒逝川(第3/5页)

十三

1980年的春天,我象一个愤怒的豹子寻找宣泄。那一年人民从噩梦渐渐苏醒,开始用各种文字追问。我用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形式完成了第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为了历史——致毛泽东同志。并在9月的迎新生晚会上公开朗诵。那时关于毛的评价尚无中央文件,我对这个伟人的质疑和批判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许多同学传抄着此诗,校方和地委宣传部,文办也调阅此诗。一个在我公开朗诵前读过本诗的写作老师[平反右派,当时读的老泪纵横]次日把我叫进寝室,委婉的求我——你千万不要告诉校方说我此前看过。我当然不会出卖他,但他那心有余悸的可怜样让我从此疏远了。

事实上,我与老李曾就文革和毛的问题,有过多次畅谈。老李是真正的亲历者,他对文革的独特看法,至今仍让我不断反思。也许有些说法在今天并不新奇,但那是1980年前,很多讨论尚属禁区。

老李认为——红卫兵的造反初衷源于那一代的神圣使命感,他们并不单纯,至少不象我们今天想象的那么幼稚。但动机不错的行动并不能保证结果的正确。文革前的一系列运动造成哀鸿遍野,怨声载道,早已形成火山。国人期待一场大的社会变革而不计结局,因此当毛为权力之争而发起这次斗争时,他只是借用了人民的积怨。而神的召唤和草民的潜伏要求奇妙结合时,遂酿成一场从人对物的破坏到人与人的互相残害的集体疯狂运动。

他认为,知识分子因该为此首先承担罪责,全国各地的文革之火并非文盲引起,主要的“纵火犯”都是书生,他们只是没想到“革命最后会革到自己头上”。而在此之前,整个知识群体的道义缺失,客观上默许和纵容了暴政的为所欲为。他们为此付出的血腥代价,在当时尚未能完全唤起良知和胆识。

历史普遍地作弄了那些深怀使命的人们,我们似乎永远处于一个玩笑的时代。

十四

我至今找不到一张老李的照片,也许只有他的档案袋里会有一个登记照——如果尚未销毁的话。老李从来不照相,不参与班上的任何合影——他总是用戏言推脱:我怕你们以后在我脸上打叉叉。[文革时,报纸上的一些领袖合影,总有人脸上被打杈。

三年转眼即逝,我与老李订交忘年,情在师友之间。临歧在即,我委婉相邀他合个影,以慰落月屋梁之思。老李宽厚的笑道——你看,你我之间,尚不至于这样拘于俗情吧。我唯无语。老李的高,是一种我无法企及的高。他似乎早就打算,不在这个俗世留下任何痕迹。流云潭影,来去无踪,他是一个真正的过客,游龙一现,翩然又水逝云飞了。

毕业前夕,我们七个室友去三孔桥边的一个鸡茅小店喝告别酒,我终于看到老李的醉态了,他趴在上铺不停的吐,默默的流泪。当然我们也都醉了,龙庄伟喝得最多——一斤八两,却没醉,结果还是被其女友骂得泪流满面。我与其它人,则是被班干部抬回来的,那天他们忙坏了。

次日上午,班车到学校接走各县的同学,利川车先到,老李送我上车,车快开了。老李仍默立于窗前,我放好行李又下来与他握手。操场上人已散尽,一天好日,空朗朗地照着我们俩,只是无语,手却攥得象要落水的人。我看见阳光在老李的眼眶中打转,闪烁得让我鼻酸喉哽。呐叭声咽,促我上路,我硬生生地挥别老李,从此踏上一条彼此不知前方和归宿的路……

十五

没有离别,也许就没有老李唯一留下的这几十封信。如果处在今天这个电讯发达的时代,大抵也不会残余下这些文字。假使连文字都消散于岁月的风暴中,有谁又能证明他曾在此浊世小驻。

我们在各自的故乡等待着命运的发落。老李回到了建始三里坝的香树湾,那是一个我至今陌生的所在,他又象一个农民一样为他父兄扛起了锄头。夜里,在昏暗的灯下,他写了给我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我家里分得薄田数亩,有点忙不过来,恰值我待业回家,能不以一次等劳动力顶上去乎?这几天汗流如雨,算是大力改造世界观了……在教育局的座谈会上,如同填自愿格式一样,我要求下乡教初中,只是不想回三里。看来局里可能满足我的请求。将来的事,谁也难以预料,我求得清净则心安无恙了。临行前夕,王新勇老师说过两句话:”你有点骨气,很好,也要现实一点。“句一也。”终身大事不能置之不顾,到人间来一场不易。“前一句有点朦胧,次日就明朗了,后一句很恳切,我不会不感动……

女同学中不少人多久以来认为我怪诞,因为我对女同学一直太冷。我知道自己不易被人理解。所以不责怪她们。我取的态度是尊重她们的大多数,但尊重毕竟与亲昵有别。存在决定意识。我希望她们能原谅我。我说的这个原谅,最好莫过于忘记。忘记,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累极了,写字手抖,高水平加悠悠摇晃,书法甚佳,见赏。]”

我收到老李的信总是即复的,当时写了些什么,至今却是茫然。现在坐在异乡的灯前,抚看着23年前故人的手书,薄薄的笺纸象一篇枯叶,墨色也日渐黯淡如我们已逝的青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啊。

十六

80年代初,社会突然开始重视大学生了——尤其教育口,十分缺人。但那时教师待遇低,文革形成的社会地位也低,因此我们都不愿当臭老九。我们班的官家子弟特多,各挟背景,都想留校。真正有才的也不好留了,大家一视同仁——全部分去当老师。一个月后,基本都各就各位,只有老李在建始还没着落。

穷人最需要工作,老李隔三擦五跑到县教育局去打听,总说让他再等待。这个毫无关系也毫无“追求”的老实人,他不知道命运又将如何作弄他。最后,局长亲自找他谈话——你的档案被组织部调过去了,你到县委去工作,好好干。这个对所有人皆可谓喜出望外的消息,对老李却如重雷轰顶。他久久沉默,然后乞求不去,甚至潸然欲泪。所有人皆不解——这个去处意味着踏上仕途啊,多少人借此改变个人和家族命运。但老李却真诚地拒斥这一高就。局长自然不敢得罪县衙,他也不能辞职——那年月要工资养家啊。老李只好怏怏赴任,当夜给我一信,结句谓——-“写到这里,烟已抽完三支。这时刻雨已经住了。昨天晚上揩湿的手帕就搁在我身边的洗脸架上,我把剩下的泪水通通咽下,这就去洗那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