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2/100页)

新婚夫妇走了过去。针线女工们聊着天走了过去。年轻小伙子们找着乐子匆匆走过。归隐退居的人像往常一样抽着烟漫步而过。这家店或那家店的某个店主像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样站着,对周围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强力壮,有的弱不禁风——组成一支嘈杂抑或更糟的队伍缓缓走过。偶尔也会有普通人走过。这个时间过往车辆稀少,车声悦耳。在我心里,有一个宁静的苦痛,顺从构筑我的平静。

这些走过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们和我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毫无关联。这只是对机缘投掷的石子,发出未知的声响做出的一种无意识的抗议诅咒——一个充斥着纷繁嘈杂的人生。

4.落差

……我从壮丽的梦境,回到里斯本市的助理会计身份。

但这种落差并没有击倒我,反而解放了我。它的讽刺渗进我的血液里。我理应感到羞辱的东西,却成了我扬起的旗帜,而我应当用于自嘲的声音,却成了我吹响的号角,用来宣告——和创造——即将来临的黎明。

什么也不是的伟大的暗夜荣耀!不为人知的阴郁的威严显赫……我突然体验到一种荒野僧侣或幽居隐士的崇高感觉,对远离尘世的沙漠上和洞穴里的基督徒的实质有了某种认识。

在这个荒唐的房间里,我这个卑微的无名小职员在桌子上写着似乎是救赎灵魂的字句。我用远处的崇山峻岭那头不存在的日落将自己镀成金色,用放弃生命中的欢乐换来的雕像装饰自己,用我强烈鄙夷的俗世珍饰——我布道指头上的出家戒指,将自己修饰。

5.记账

我面前这张旧书桌有些倾斜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本账簿,我疲惫的双眼从两页大纸上抬起来,心灵更是疲惫不堪。除了无关紧要的账簿,货栈里是清一色的架子,清一色的职员,人类秩序和毫无风浪的平庸——这一切延伸至临近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面墙上。透过窗户传来的,是另一种现实到来的声音,声音平淡无奇,就像将架子笼罩的平静氛围。

我目光低垂,重新回到那两页白纸上,那里是我小心翼翼记录下来的公司业绩数据。我自嘲之余,想起我的生活包含了这些记录着面料种类、价格和销量、空白间隔、字母和通栏画线的东西,还包含了伟大的航海家和圣人、每一个时代的诗人,没有一个人被载入史册——被那些决定世界价值的人放逐的子孙后裔。

正当我将一个不大熟悉的布料记录下来,印度河和撒马尔罕的大门豁然打开,波斯诗歌(那里的诗歌也是从别的地方发展过来的)的四行诗(第三行不押韵)是停泊我的不安的遥远锚点。但毫无疑问:我在写,在添加记录,一名职员像往常一样在这间办公室里记账。

6.我用忧伤去写作

我对生活要求很少,而这点微薄的要求都无法实现。一片邻近的旷野,一缕阳光,一点点宁静外加一小片面包,不被自己的存在感所压抑,不向人索取也不被人索取什么——这点要求也无法实现,就像我们拒绝施舍乞丐零钱,并不是因为我们吝啬,而是因为懒于解开我们的外衣纽扣。

我在寂静的房间里忧伤地写作,曾经是这样孤身一人,将来也是。我在想,我那显然微不足道的声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万个声音的本质,那成千上万个生命对自我表现的渴望,那成千上万个灵魂像我一样安于对日常命运的坚忍,以及他们失落的梦想和无望的希望。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心跳因意识到这一切而加速。我因为站在高处而活得更充实。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种祈祷,一种发自公众的呼声。但理智迅速将我拉回到我本来的位置……

我才想起我身处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楼,我似梦非梦地自我审视。我的视线从这未完成的纸张上移开,瞥向那毫无意义而又缺乏美感的生活,瞥向那支马上要被我掐灭的廉价香烟,我将它掐灭在破损不堪的记事本上的那个烟灰缸里。我在这间位于四楼的房间里拷问生活!叙述灵魂的感觉!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样写散文!我,这里,天才!

7.被上帝剥削

今天,在我的那些毫无意义而又缺乏价值的白日梦里(我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由这些白日梦构筑),我在其中的一个白日梦里想象着自己永远摆脱了道拉多雷斯大街,摆脱了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摆脱了主管簿记员莫雷拉,摆脱了所有职员,摆脱了送报员,摆脱了小杂役和那只猫。在梦里,我所体验到的自由,就像南太平洋赐予我的一些风景奇特的岛屿,等着我去探索和发现。自由意味着休眠,意味着艺术成果,意味着我的智慧实践。

然而,尽管我在小餐馆里用这个短暂的午休时间去想象这些事情,一种不悦之感侵袭了我的梦:我意识到我应当感到悲伤。是的,我这样说,就好像真实境遇是如此:我应当感到悲伤。我的老板维斯奎兹、主管簿记员莫雷拉、出纳员博格斯、所有的年轻人、那个将信送到邮局的快乐小伙子、那个送报员、还有那只温顺的猫——所有这一切都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无法做到在离开这一切时不哭泣、毫无感觉——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某一部分将与这一切共存,与他们的分离将意味着我局部的死亡。

此外,如果明天我对他们做出道别,然后脱下我的这身道拉多雷斯的套装,那么我终将做点什么其他的事呢?(因为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或者我终将穿上其他什么样的套装呢?(因为我总得穿上什么套装)

老板无影无形。我的维斯奎兹有名有姓,他身强体壮,和蔼可亲,偶尔脾气暴躁,但绝不两面三刀。他自私,但总体上公道、有正义感,而这正是许多伟大天才、人文奇才以及左翼和右翼分子所缺乏的。其他人被虚荣、财富、荣誉和永垂不朽所控制。我情愿让维斯奎兹这样的人做我的老板,在某些困难时刻,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抽象的老板更容易打交道。

我的一位朋友认为我薪水太少,他是一家经营成功、与政府有很多生意往来的公司的合股人。有一天,他对我说:“索阿雷斯,你被剥削了。”我进而想起的确如此。但是在生活中,我们人人都被剥削。我在想,被维斯奎兹和他们的纺织品公司剥削,是否会比被虚荣、荣誉、愤恨、嫉妒或无望剥削要来得更糟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