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4个圣诞节

1998年的时候,圣诞晚会在上海很流行。几乎每个像样点的酒店,餐厅都会有自己的整台圣诞演出,那时候我还在上戏上学,主持一个这样的晚会,能拿1000块钱。

专门有穴头组织这类演出,去音乐学院找几个拉琴的小孩儿,去滑稽剧团找两个演员唱段独角戏,到歌剧院里找一个女高音或者男中音,杂技团、沪剧院、评弹团、民乐队、小荧星合唱队……谁闲着就找谁出来,考究一点的,去电视台找个主持人,经费有限的,在我们系或者表演系挑个顺眼的主持人,一场演出就有了。

全上海大大小小的文艺工作者在圣诞夜都很忙,那个晚上,如果谁病了要找人顶班,或者要临时加一个节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演员们一般都排了五六个场子,多的甚至会到十几个,一晚上,他们就带着浓妆,带着提琴、古筝、快板、魔术道具、各种吃饭家什在各个宾馆饭店之间穿来穿去。圣诞堵车又格外严重,常常才堵到这边的场子,那边酒店的舞台监督已经在BP机上夺命连环传呼了。因而圣诞演出的节目单都是不敢印给观众的,一般只有主持人开场时间和场地经理的致辞是靠谱的,从第二个节目开始,谁到了谁先上,完全不管顺序,直到演完合同里所有的节目为止。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我就特别羡慕有一技之长的音乐、曲艺、魔术、杂技的各类演员,不像我们主持人,非但不能串场子,还得在一片兵荒马乱当中收拾大家的各种烂摊子,准备好的串词完全用不上,现编词不算,还得现调整流程。刚上台去报幕:“下一个节目是由知名配音演员某某和某某为您带来的……”话还没说完呢,舞台监督在底下压低了声音喊:“再等等,再等等,他们还有一个红灯才到呢!”这时我就得假装没事人一样说:“虽然这个节目很精彩,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抽一轮奖,看看今天哪一位幸运儿能抽到这家酒店的两张豪华房券呢?”然后把一个明明很简单的抽奖程序解释得无比仔细。抽完奖,演员如果还在换装,我还要跟得奖观众聊两句,让他们说一说自己的新年愿望。等得奖观众说完希望老婆、孩子在新的一年天天快乐之后,演员也差不多可以上台了。这种时候走下台,我往往需要静静地坐两分钟才能回过神儿来。

最惨的是,所有奖都抽完了,流程也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节目没演了,而这位多半是比较“大咖”的演员,还要十几甚至20分钟才能赶到。我们主持系的其他同学大多有些才艺,这十几分钟的时间,可以自己唱个歌跳个舞什么的,最不济的,表演个贯口,也就混过去了(那年我有个男同学不得不一个人在台上唱了8首歌),而我什么也不会,只好厚着脸皮跟着穴头去跟前面的演员商量,能不能再多唱两段,撑撑时间。好在平常走穴的差不多也是这些人,大家彼此熟悉,也就帮忙了——所以我们这一辈的主持人和各文艺剧团艺术院校演员的关系,是在类似这种场合建立起来的,这种台上救你一把的不杀之恩,没经历过的人不太能体会。

1998年那个圣诞也是出奇,状况从头出到尾,上台的时候场灯忽然暗了,演杂技的一个小哥摔了盘子,沪剧演员走音走得我都能听出来,最后上台领大奖的观众被舞台台阶绊倒,摔了一跤。

主持完那4个小时的节目,我感觉像被人打过了一顿,从穴头手里接过一千块现金,我数了一遍钱,决定去吃顿好饭。

学校边有个小餐厅叫5号,圣诞那天5号关门特别晚,里面坐满了走穴归来的同学。我听着大家分享各自走穴的“奇葩”经历,要了一份8块钱的菜泡饭,又点了一份十来块钱的红烧肉,一个人愉快地吃着。这一晚很奇妙,感觉自己是因为穷才会去做这样的事,可是在5号吃着8块钱菜泡饭的时候,又觉得有种不管怎样,我都能养活自己的莫名自信。

吃完饭,同学们一起走回隔壁的宿舍。那晚不知怎么的,延安路后门没有锁,我们走进校园,有人唱起歌来,歌声中,我忍不住展开手掌,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财运。我的掌纹很乱,没有一根线走到头。在宿舍楼旁的星空下,我想着,以后的圣诞,我会在哪里呢?

2004年,我在纽约过圣诞。圣诞忽然从一个我习惯用来挣钱的日子,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家家户户要过的节。学生宿舍门口都挂上了圣诞花环,人们开始用邮件发各种带音效,带土土照片的电子贺卡,从星巴克到Dunkin’Donuts(唐恩都乐),哪怕买个甜甜圈,都不得不跟收银员聊一句圣诞要去哪儿,然而我其实并没有地方可去。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节课,我们看了一个同学拍的诡异的关于老年性工作者的纪录片。片子的第一个镜头,是一位60多岁,花白头发的性工作者打开大门,像任何一个老奶奶一样慈祥地请摄制组进去。拉开抽屉,我们以为她会递上饼干、巧克力……不,是一抽屉形形色色的性玩具,我唯一看得懂的,是有块用来打屁股的板……那是一个出乎意料、既荒谬又现实的片子,老太太说了她的家庭,说了圣诞快乐。片子结束了,我们圣诞前的最后一节课也结束了。老师带来了酒,我们大家互换了礼物,我的“出位”女老师送了我一沓很妖娆的定制纸巾,上面用中文大字写着“美,但家务无能”。她还送了我一条极短极性感的小沙滩裙,我意识到,在她想象的世界里,我是一个有生活的人。

可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生活。整个圣诞假期,我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那还是用IP电话卡,几美分可以打多少分钟长途电话的年代。我回到家,打开电视,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圣诞歌背景中给我爸妈打了一个电话。妈妈接了电话,问我有事吗,我回答说也没什么事,学校放圣诞假了。妈妈那一代人对圣诞节大概比我更没有感觉,她说:“哦,放假了你可以好好歇歇。”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我想说什么,但是又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留在纽约的,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印度同学。我并不喜欢我的印度同学,平常从来不跟她们玩,关于她们,我常有很多政治不正确的评论会私下吐槽,但是这个晚上,我鬼使神差地,给她们俩打了电话。

她们正好也无处可去。“去哪儿呢?”她们问。我想想说:“带你们去Flushing吃火锅好吗?”

这两个平常只吃咖喱和沙拉的人居然同意了。就这样,我一个上海人,带着两个印度人,坐地铁去Flushing的上海滩吃了顿火锅。这两个人不是素食主义者,我带着她们涮白菜,涮羊肉,涮了虾和蛋饺,蘸着沙茶酱吃,又点了小笼葱油饼,告诉她们怎么吃soup dumpling(汤饺)汤才不会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