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出门远行

1998年春天,在上戏学主持的我得到了一个活儿:给建设雅马哈在江浙做9个周末的商场路演,一周两天,每天8场,主持费用一共2万块钱。

当时我的学费是一年4800元,学校边上弄堂的小饭馆里,所有的菜全部点一遍,花90块钱就够了。2万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周末回家,我兴奋地对爸爸说我要挣钱了,每周要去外地,又能玩又能拿钱。爸爸喝了口茶,擦了擦眼镜上的雾气,想了想说:“第一次演出是去哪儿?我先陪你去看看。”

第一次演出在余姚。建设雅马哈的整个供给保养车队一路浩浩荡荡从重庆开过去,雅马哈本部的日本工作人员、广告公司的执行则等我周五放学了,和我们一起从上海出发,等火车,换汽车,到店里彩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多。

说是商场路演,实际只是在当地雅马哈经销商的店门外,搭了一个小背景板做促销活动而已。深夜里,经销商店里的工作人员已等得不耐烦,打着哈欠催我们快点走台。

台其实也并没什么好走的,就是我穿着雅马哈的工作服上台,向大家介绍一遍新车型的性能、价格,然后,工作人员会端上一个抽奖用的玻璃盒子,我从里面抽出写着数字的乒乓球,给幸运观众颁奖。

我是第一次主持现场活动,彩排时一说台词就很紧张,日方的工作人员非常非常严格,每说错一句就要纠正,要求完全跟稿子一模一样才行。到1点钟,一个十几分钟的流程居然还没有走完。爸爸不知何时拿了一个保温杯出来,杯子里泡上了西洋参和枸杞,隔一会儿就端上来给我喝一口。

快2点了,我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城乡接合部摩托车店门口,一遍一遍地说着台词,昏黄的灯光下,有蛾子在我边上飞来飞去,经销商留下看店的店员已经睡着,我的父亲看着我,一遍一遍准备其实早就应该倒背如流的功课。

“我们不做了吧,明天跟我回家。”爸爸忽然站起来说。现场一下安静下来。我无比尴尬地站在台上,偷偷看着甲方的脸色,心里暗暗懊恼自己居然会带着爸爸来走穴。

我需要这笔钱。我已经想好了要把它存起来,假期跟男朋友去他老家玩,我也想好了要跟好朋友鲍鲍每次接完广告挣钱了一样,请同学们去吃火锅,最重要的是:这将是我的第一笔真正的重大收入,我自己挣来的。

广告公司的项目经理是小马,是一个瘦瘦高高,永远斜背着一个大包,弓着腰的广州小伙子。也许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抓狂地在爸爸和日方工作人员之间来回协调了很久。我一个人呆呆地握着个话筒站在台上,看着他们聊天,仍在深深懊悔带着爸爸来演出。

最终的结论,是让我先做完这周这两天的活动,看看情况再说。当天的排练到此为止,我可以先回去睡觉了。我和爸爸到了酒店,各自拿了房间的钥匙去睡觉,全程,我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第二天11点,第一场活动开始了。我穿着雅马哈的车手制服,哆哆嗦嗦地上台,不知怎的,竟流畅地背完了整段介绍,爸爸就坐在店门口的长凳上,拿着保温杯微笑地看着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演出呢。”这个念头忽然在我心中一闪而过。

接着是抽奖,舞台不高,我瞬间被蜂拥来抢奖品的观众包围,小马拿过一个话筒喊着要大家保持秩序,我小心翼翼地保持镇定,让自己不要被人群冲倒,没有再看到爸爸在哪里。

就这样,每过半小时做一场活动,中午休息两小时,结束了一天的路演。晚上,车队的人自己开伙,我们和小马去吃饭,他说:“赵小姐,今天您主持得挺好的,我们商量,准备再给你加5000块钱,你把接下来的几周活动做完好吗?”我看看爸爸,爸爸夹了一筷子鱼,慢悠悠地说:“好啊,但以后我还是陪她来吧,我所有的交通食宿费自理。”

就这样,20岁的我,开始了每周由爸爸陪同走穴的路演生涯。每周五,我想尽办法提前离开学校,让鲍鲍帮我去专业课点到,让男朋友给我开假条,自己打车火速赶到火车站、汽车站或者机场去跟爸爸和小马碰头。十有八九,他们总是早就拿着票焦急地在站门口等着我,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定之后,小马总会长吁一口气说:“哇,赵小姐,今天好险啊!”这时,爸爸就会拿出保温杯,让我喝一口他给我泡好的西洋参枸杞汤。

我和爸爸很亲,然而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我小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香港出差,童年印象之中,对他的记忆,就是在巷子口等到出差回来的爸爸,然后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回家,给我礼物。

一年就见那么几次,从爸爸的礼物,就可以看出他对女儿成长进度的生疏。有时候,他会给已经上小学的我带积木,有时候,又给只有十来岁的我带各种护肤品和带着垫肩的西装裙。整个少年时期,妈妈从来没有给我买过衣服,因为家里堆满了爸爸每次出差给我带回来的不合身的裙子、毛衣和不合脚的鞋子。

爸爸退休那年,我正好去上大学。他推着我的自行车,把我的蚊帐、被套、枕头、热水瓶七零八落地往上捆,陪我走到离家只有几条街的大学宿舍。到了宿舍,我处于终于得到自由的快乐之中,去别的寝室跟新同学们自我介绍、聊天,等回到房间,看到爸爸已经帮我归置好了所有东西,安上了蚊帐铺好了被子,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抽烟……

总而言之,1998年的春天,我和爸爸每周一起远行。深夜,我们叫的黑车在泥石路上颠簸,每颠一下,小马就会撞一下头,发出哎哟一声,逗得我们大笑;中午,我们溜出去到附近的饭店吃饭,爸爸喜欢吃臭豆腐、霉千张,在浙江简直是落在米缸里,每顿饭必点这些臭烘烘的东西,搞得我每次吃饭都感觉像是坐在厕所门口;每周六的活动结束,雅马哈车队的重庆师傅会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帐篷里吃火锅,我在那时发现,原来我心目中万能的爸爸不能吃辣;随车的日本甲方有一位特别特别认真的工程师,每次大家都去玩了,工程师就一个人把展台上的车全部擦一遍,每次看到这一幕,爸爸就要对我说一遍,看到没有,以后也要这样工作。

20岁,我每周和父亲一起远行。他带着我坐火车、汽车、飞机,到各种各样鸟不拉屎的雅马哈经销商店门口去走穴,付他自己的交通食宿费,还常带我去好饭店给我加餐。他总是带着那个保温杯,泡好浓浓的枸杞参汤,自己一口都不喝。他会一个人去角落抽烟,他会大声跟日本人一起K歌,他也会喝威士忌喝到蒙,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在台下,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