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点的夜是什么颜色

我当然也不是生来就失眠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活了这几十年,几乎总在跟睡眠较劲。有些人生来就会的事,到了我这里,似乎就变得格外难一些。

小时候不肯睡,因为我总疑心一旦睡着了,大人就会瞒着我吃好吃的东西,玩好玩的游戏。没承想竟然真的被我抓到了一次。有一年过年,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大人们守着电视,桌上放着满满的零食,大白兔奶糖、话梅糖、白糖杨梅、松子、花生,一把一把地抓着吃。我在床上看着,急得大哭起来,吵着要吃松子,我爸对我说:“松子不能吃啊,是长在树上的,树啊,就是木头啊,桌子、椅子能吃吗?不能吧,所以松子也不能吃。”

我将信将疑地含着眼泪睡去了,但是心里更加确信,我睡着的时候,大人的世界一定会发生些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果然又发生了。有一天我跟父母住,晚上死活不肯睡觉,想要去外婆家。爸妈被哭闹的我吵得没有办法,两个人一商量,决定由妈妈用大围巾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把眼蒙上抱出门去,一路还跟我念叨:“我们现在出门了哦!”“我们现在走到院子了哦!”忽然,我妈故作惊恐地大叫:“糟糕,我们现在碰上大灰狼啦。”这时我爸就负责戴着毛茸茸的手套上来,以狼先生的身份来摸我的脸。我吓得一动不敢动,乖乖回去睡觉了。

30多年后,我曾于约会时随口跟那多老师说过这个大灰狼的故事。我们婚礼的时候,那多老师在台上对我爸妈说:“爸妈请放心,从此以后我会扮好大灰狼,不让若虹随便跑出院子的。”我在台上忽然哭起来,哭得鼻涕都流下来了。

进入青春期,在知识的熏陶下,我变得很容易睡着:做数学题会睡着,学物理会睡着。放学了,常常一回家打开作业本就睡着了,醒来已经是晚上,我就边听《相伴到黎明》边做功课。

《相伴到黎明》是档深夜广播情感节目。都市里的痴男怨女们通宵不睡,排着队打电话去跟主持人倾诉情感问题。我一边做着我至今不能懂的物理功课,困得直打瞌睡,一边听着各种女人怀孕、男人怀春,或是约会多年他却爱上了别人的桥段。

“大人的世界真的是太无聊了,让他们好好做一周物理作业,他们一定什么感情烦恼都没有了。”我每天听着节目,都会这样愤愤地想。后来我有天晚上真的试图打了热线电话给节目,想表达这个观点,节目的电话责编没有理睬我。

整个大学阶段,我的睡眠都奇好,如果没有课,我可以连续在床上睡很多个小时,直到一对一上课的专业老师到宿舍楼下喊:“211赵若虹,声乐课!”或是朋友在底下喊:“若虹!去吃柴爿馄饨吗?”其实宿舍是有门铃呼叫器的,但大家都喜欢就那么在两栋宿舍楼底下喊来喊去,我也喜欢,就这样在酣睡中被喊醒,裹上大衣去上专业课,或者跟朋友去吃热腾腾的柴爿馄饨。

我进电视台的那年,他们正在进行万千次合并重组中的其中一次重组。我当时竟然还捞到了一个综艺节目做。然而好景不长,节目周周都要面对收视率下滑的压力,时常还有爱写信的观众去台里投诉,这个环节不对啊,那个主持人不灵啊……时值每个主持人节目动荡的时候,一点点事情都让我像惊弓之鸟,担心自己会没有饭吃。就这样因为这些大事小事的累加,我开始睡不着觉了。

那时我跟爸妈住在一起,深夜醒来不敢乱走乱动,生怕家人担心,问更多我给不出确切答案并且一定会让我更焦虑的问题。我不敢走出房间,每天就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等天亮。路上很安静,只有车子经过的声音,偶尔有喝高了的路人聊两句天,要等到马路上渐渐开始有垃圾车的声音,天才会亮。

一天又一天,我就这样被卡在黑夜和白天的缝隙之中,等着垃圾车开过来的声音,每一晚的失眠都像经历一场黑夜中的荒野流放。那时候20来岁,野心勃勃,梦想还躲在心里蠢蠢欲动,每天等垃圾车的时候,我都觉得未来的一切似乎都不太是我想要的样子,工作好像不是我适合的,爱情也还没什么谱,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我决定离开上海。

也许是因为压力值不一样吧,或者是因为在美国的冰天雪地里上学太耗体力,重回校园,我的失眠问题不治而愈。在纽约也是,在鸟不拉屎的纽黑文(City of New Haven)更是。一周也许有几天需要熬夜,剩下的时间,我会先吃完一个奶酪汉堡,或者就着小肥羊调料吃个火锅,吃饱了就去疯狂补觉。

周五晚上开始睡,我常常能睡到周六的晚上。

做各种各样的梦,梦见我在Kill Bill(《杀死比尔》)里,试图杀死Bill;梦见我在泰国带领着和尚们起义;梦见外婆在我的火锅里煮了她包的蛋饺;梦见我住的那栋公寓楼里有个鬼进来坐在床边跟我聊天。

那时候有一家爱开派对的邻居,隔三岔五地就召一堆人来家里,开着震天响的音乐玩。每次我一个人天寒地冻梦见鬼压身的时候,他就兴高采烈地在楼上交际。两相对比,显得我格外凄楚,我气得去敲门、骂人、报警。

最后还是报警管用,警察说:“你们这栋楼是怎么了,已经好几个人报警投诉,真的吗,周五在家开个派对,能吵得全楼的人不太平?”我不知道其他报警人的心态是不是比我健康一点,报完警之后,我又愉快地睡着了。

酣睡的能力保持到30岁、31岁的时候,我忽然又开始失眠了。那时我准备开始全新的工作,又刚刚开始约会那多(嗯,有出版社的工作经验打底,约会一名男作家听着比创业还具有挑战性——此处请作家朋友自动屏蔽我),一切好像又回到了20来岁才开始工作,第一次失眠的时候:工作、爱情,所有的事看上去都没有清晰的路径,而我此时,已经过了30岁。

这回的失眠来势汹涌,扛了10天之后,我开始吃安眠药入睡。关于安眠药,我的经验是不论增加剂量还是改变药品,药效都会渐渐变弱,但是突然戒药,又会导致失眠进一步恶化,所以,不吃药,你有可能明天变成一个急性疯子,吃了药,你有可能变成一个细水长流的类型化疯子……

我选择了细水长流,每天吃一粒药入睡,睡四五个小时。就这样,每天凌晨4点,我准时在黑夜中醒来,一分一秒地等着时间过去。白天的情绪、压力,在此时被无限放大,这时候黑夜是如此安全而温暖,让你想被永远收留,谁会需要光亮。白天,听上去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