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装打扮的颜,素面朝天的胃

我非常喜欢过年,然而快过年的那几天,休息比上班累多了:美甲、美发、做脸、瘦身、补眉毛、补眼线……哪里都在排队,四处是想要倒饬一新过新年的女人,每分钟都得严格按照时间表进行才能赶上所有预约,否则就得等上几个钟头。几天行程赶完,心脏病都要出来了。

每家店里都热闹非凡:阿姨回家,小孩儿放假,被逼疯的女人们带着自己的猫、狗、孩子、男人一起上美甲美容店里排队,一会儿这个宝宝尿了,一会儿两只狗打架了,一会儿警察在外面贴条,要男人赶快冲出去挪车了,平常都挺高大上,讲究体面、私密的店,这时候人山人海、鸡飞狗跳。

为了及时排上好技师,我还对各种前台卑躬屈膝、逢迎讨好,如果我人生的前30年能够保持这样狗腿的程度,大概有更大的概率能成为成功人士。

接着是买新衣服、新鞋、新内衣。几乎每一年,临近过年一个月我就开始想要穿什么,早早买了新衣服回家,可是每过一周就变卦:体重增长了,小裙子塞不下了;天气变暖了,原来那件太厚了……个个都是改主意的理由。

一直折腾到小年夜快递都停了,高高兴兴去商场里给一家人买新衣服。红裙子自己穿,红狼爪给婆婆,红围巾给老公,给妈妈买红跑鞋……

我好朋友Stella说了,过年还得穿红内衣,来年才会红得由里而外,直接后果是我的抽屉里全是各种平时蛮难穿上的红内衣。买内衣的时候是那多老师相对比较起劲的购物环节,他常热心地凑过来问:“你说这些内衣品牌怎么来来回回就这几张模特上身图,也不换个人啊?!”

从头到脚大修完,就可以回家严阵以待,等着过年了。大扫除、买花,初几去谁家、带什么拜年,平常家务技能为零的我此时如临大敌,深感习以为常的生活开始变得有些难办。

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一刷朋友圈,每个日理万机、出差不断的女超人此时都在晒贤惠,怎样在没有阿姨的情况下带了一整天的娃,做了哪些好吃的给家人,原来做菜也不那么难……(那个,可能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反正过年过节主妇亲自上阵的朋友圈里,照片里的孩子看着总没有平常干净精神,家常菜就算加上了滤镜,也基本都是黑魆魆一片,真正让人心悦诚服冲上去点赞的,大概不会超过5个……)

手忙脚乱地,我盛装打扮好了等过年。我真的喜欢过年。

除了穿新衣服,过年总有特别多平常吃不到的好吃的:熏鱼、蛋饺、风鸡、八宝鸭、八宝饭、汤团……小时候过年的那几天,老阿姨回家,我就形影不离地跟在外婆屁股后面看着她备好吃的年货。晒台上吊好风鸡风鸭,去旁边弄堂里磨水磨粉回来准备包黑洋酥汤团,用不锈钢勺子一点点在滋滋响着的锅里做蛋饺,多下来的蛋皮就直接让等在灶台旁边的我吃掉。

我两三岁的时候,有一年过年,外地的亲戚送来了两斤橘子,外婆去洗衣服了,给了我一个橘子,其他的就顺手放在玻璃台板上。我吃完了手里的橘子,觉得实在好吃,就爬上椅子,去够玻璃台板上的橘子。

外婆洗完衣服回来一看,我站在椅子上,把所有橘子全吃完了。据我妈说,我现场挨了顿揍不算,之后的两天,嘴上还起了一溜泡,拉出来的全是橘子。可是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当时并没有白吃苦头,橘子依然是我最爱吃的水果。

我还爱藏糖,去谁家拜年,大人给的压岁钱被妈妈收走了,糖果是可以留给我自己的。平时大人不让我多吃甜的,过年那几天,我天天抓着一兜糖果,回家紧张得不行,这里藏一点,那里藏一点,常跟松鼠囤松果似的。藏着就忘记糖果放哪儿了,等过完节妈妈发现哪个枕套粘住了,哪个床头柜里化了一摊巧克力,又是逃不掉的一顿打。

偶尔,我也会跟着爸爸回家过年。我爸爸是福建人,家里兄弟姐妹太多养不活,就把他过继给了马来西亚的有钱的姑姑当儿子。等他回国,其他孩子也都已经长大,散落在全国各地生活。因此,他格外珍惜过年的时候,一家人难得的相聚。

一家亲戚里,三姑家的房子最宽敞,南洋风格的老别墅,有巨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杧果树。到了果子成熟的季节,我们一群小孩儿就天天等着大风起,把杧果吹下来给我们吃。

北京的大姑、西安的二姑、江西的玉文姑姑、美国的小姑、香港的叔叔……拖家带口地来过年,就都住在三姑家里。三姑得了奶奶的真传,厨艺了得,每天就带着两个女儿,从早到晚在厨房里哼着歌,给几十个人做早饭、午饭、点心、晚饭和夜宵。

奶奶不会说普通话,跟我们这些一年见不上几回的孙辈没法沟通,就不停塞各种好吃的给我们。

早上去跟奶奶问好,她微笑着对我叽里咕噜说一通话,塞给我几个橘子。一会儿我路过客厅,她坐在那里喝小老酒,又招手叫我过去,给我一小块炸年糕。下午偷偷端给我一碗扁肉燕,晚饭后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些鱼丸、线面。

那几天,家里晃悠着的孩子实在太多,奶奶年纪又太大了,我怀疑她根本没搞清楚谁是谁。有时候她5分钟前刚给了我块年糕吃,过一会儿看见我在院子里晃悠,又神秘地拉着我,塞给我一块年糕吃。

到了年三十的那天,实在是热闹,外地赶来的亲戚,加上福州本地的叔叔伯伯们全家,凑在一起总共有七八十个人。三姑拼拼凑凑借来10张圆台桌,正好摆满整个客厅。

天还没开始黑,好吃的就上桌了,荔枝肉、糖醋排骨、红鲟蒸粉丝、鱼丸、虾丸、肉丸、太平燕、芥菜粥,各种肉、各种汤,红年糕、白年糕、萝卜丝年糕、芋头年糕……(是的,每种都有,并且全部是三姑手作)

我嗜食糯米,觉得天下再没这么好吃的年糕了,一人吃完一大盘,吃得当场就觉得噎住了,趴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专心等消化。这时候奶奶过来,又塞给我个福橘,被全家人同时大声喝止:“不敢再给她吃了!要吃坏了!”

吃过饭,哥哥姐姐们带着我去院子里放爆竹。我们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放着鞭炮、烟花,看着一朵朵烟花跃入空中,用东南西北各种口音喊着:“好好看啊,好美啊!”

大人们在屋里嗑着瓜子聊天,小时候去哪里爬树,怎么做饭忘了加水,做了一锅爆米花,这点事情能翻来覆去地说一百遍。说着说着,他们有时又会一下子唱起歌来,幼年在爸妈身边学会的歌,参加革命时学的歌,在南洋学会的歌,大声地、不停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