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晚礼服变成防弹衣

“Amy Zhao,这辆警车后座上没有安全带!”Cecilia在一个急转弯之后,摸索了一遍座位颤抖着对我轻声说,“没有安全带!”

这是2004年初冬的深夜,我们乘坐的警车鸣着警笛在Bronx(布朗克斯)街区呼啸而过,开车的女警察悠然自得地边哼歌边噌噌地超车,偶尔还回头看我们一眼,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她是故意的。

难以想象半年之前,我还在东方电视台演播室里录自己的告别特辑。节目里,朋友们给了我种种温暖的祝福,让我在纽约大学纪录片专业好好学习,我的设计师朋友们,还热心地送了我三件皮草、十几件旗袍、晚礼服,说让我在纽约参加派对的时候穿(对,我都带来了)。登机的时候,我的好朋友们在闸口哭得死去活来,因为她们跟我一样,爱看《老友记》(Friends),大家一致认为我去了纽约这个花花世界,就再也不想回来了。

现在,我在这个鬼地方,坐在这辆没有安全带的警车上跟着大块头女警察“末路狂花”,想着那些旗袍、晚礼服、皮草,我不但想回上海,我还想死。

我本来不该在这辆警车上的。

纽约大学的这个硕士课程要求学生每两周换一条线采访,交一个片子。这周,正好轮到我和同学Cecilia去跟着警察做夜间巡逻。

Cecilia来自巴西,在南美枪战大国长大的她对治安问题特别敏感,几周前就为了这次采访寝食难安。她特意去NYPD(纽约市警察局)网站上看了各个警区的犯罪率,小心翼翼地在警区选择志愿单上,填了上东区。我们的计划是:采访当班警察,采访几个路人,拍一些警车在第五大道上开过的素材,然后收工、吃饭、泡吧。

“大不了因为片子差被骂一顿,”Cecilia对我说,“命最要紧,你知道纽约有的街区晚上有多危险吗?命最要紧,有了命才能有story(故事)。”我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一边热烈地表扬她知道进退取舍,一边紧张地计划到时候该穿哪件衣服哪双鞋,拍片又方便,泡吧又fancy(时髦)。

志愿书直接就被老师拍回来了,“全纽约这么多区,你们居然选了一个治安最好的区?”老师在邮件里问——老师平常十分严谨,标点符号大小写都严格按照AP写作手册执行,多加的这个问号,应该是在表达格外愤怒。过了5分钟,老师又追加了一封邮件:“建议去Bronx。”

我们就这样,毫无退路地,被派到了2014年全纽约犯罪率最高的警区之一。临行前,我和Cecilia很郑重地商量了一下我们的服装,决定全部穿黑色——毕竟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我们还是要低调一点,注意自己的安全。

当天黄昏,Cecilia的男朋友百般无奈地把我们这两个穿得乌漆墨黑的人送上了地铁,各种叮咛,车门关上前那一句“Good Luck(好运)”说得我肝尖儿都颤了。

也不知为什么,那天的地铁开得那么快,咻咻地就到了。到站时正好天黑,走出站外,是一栋栋乱七八糟的破落房子,墙上有五颜六色的涂鸦,闲人们三五成群,在周围晃晃悠悠。我们低着头快速走过这些人身边,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歪头看着我们,吹起口哨。我们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听见,继续低头快步往前走,口哨声夹杂着笑声调侃声,此起彼伏地跟在我们屁股后面。Cecilia拉着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掐着我的手臂往前走,等到了警察局,我感觉我的右手臂肘都快被她掐青了。

警察们聚在院子里交接班。大家一边听长官训话,一边偷看我们俩走进院子。然后,一个警察居然也忍不住对我们吹了声口哨。全体警察哄笑起来。没有人听长官讲话了,大家始终用目光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事到如今,我俩几乎已经完全崩溃了,在接待处交材料的时候,Cecilia差点把手里的地图也交了出去。接待我们的警察是个温柔的大个子,他边吃donuts(甜甜圈)边看着我们(是的,警察真的吃donuts,不是电视剧瞎演的),说不要紧的,他们是在跟你们闹着玩,我会把你们分配给一个女警,你们别害怕,先去穿上防弹衣。

也不知道这个片区的警察都有多高,每件防弹衣都又大又长,折腾半天,最小的防弹衣穿上却仍垂在我们膝盖口。按规矩,防弹马甲必须穿在日常服装里面,我们就这样衣服外露着一截防弹背心,跌跌撞撞地被领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大块头女警察面前。

女警察看着我们俩,深深地叹了口气。边上的男警们起哄说:“上我们的车,上我们的车呀!”女警带着我们穿过男警们中间,丢下一句:“Leave them alone(别烦他们)!”

女警打开车门,让我们坐进后排。一边调整位置一边连珠炮似的说:“我叫Jane,我不知道你们这个Police Ride Along(随警巡查)到底是什么鬼,我也不知道纽约警局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会让你们这样的人来跟着我巡逻。按规定,你们不能进入任何市民的家里,可是我不管什么规定,我希望在接下来的3个钟头里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我去哪儿,你们就跟着我去哪儿,我去谁家里,你们就跟着我去谁家里,你们看到什么都不要吭声,低着头就行,听明白了吗?”

我俩一迭声地表示听懂了,Jane又叹了口气,发动车子,开始当晚的巡逻。

没想到Jane开车这么猛,一启动车子,我俩几乎撞在前排座位上,Cecilia开始摸索安全带,然而,并没有什么安全带。

我们接到的第一个报警,是浣熊袭击房子。

我们跟着Jane走进了一个独栋的小房子,走上吱吱嘎嘎的楼梯到了3楼,看到天花板上被浣熊撞了一个窟窿。

屋主是一对穿着睡衣的中年黑人夫妻,有点吃惊地看了看穿着防弹衣的我和Cecilia,然后开始描述情况:他们在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有一只浣熊从屋顶上掉下来,浣熊跑了,留下了屋顶上的这个洞。

Jane像没事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做着笔录,我和Cecilia在这个超现实的场景中,努力想忍住笑,我偷看了一眼Jane写的笔录,事由一栏写着:Vicious racoon attack(凶恶的浣熊攻击)。

解决了浣熊方面的局势,保证可以向屋主的保险公司提供现场笔录之后,Jane领着我们去第二户人家,处理家庭暴力案件。

报警的是一个15岁的少女妈妈,手里抱着个婴儿就过来开了门。案情大概是她和她16岁的孩子他爹吵了一架,男孩子打了她一个耳光,甩门而去。

“他不会不回来了吧?”女孩儿哭着问,“我没有任何收入,我连给孩子买衣服的钱都没有。”Jane忽然变得很温柔,劝慰姑娘说不会的,男孩子们有时候会有点冲动,但是他们会想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