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后,我去见那个给我童话的人

30年后,我又重新走上这条路,去见潘老师。

当年上学路上,那些柜台高度正好到我肩膀的小店已不复存在,树却是一样的树,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照下来,断断续续地映在我的身上,好像调皮的人在我身边忽隐忽现地吹着口哨。

30年后,我又重新走上这条路,去见潘老师。

30年,听起来这么长,然而它今天透过树影和阳光,变成我眼前的这条短短的路。扎着粉红蝴蝶结、忘戴红领巾的我,一路上惦记着用8分钱买4粒话梅糖的我,她们好像都与我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只是我的手臂不够长,走得再快也抓不住咯咯笑着的她们。

我转头,只看到路上有自己的长长的身影。

走过老虎灶,走过卖煎饼、油条的摊头,穿过有话梅糖和白糖杨梅卖的烟纸店,就到了路口的小巷子。巷子的空气里掺杂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和丁零当啷的声音,零星有同学坐在爸爸妈妈的脚踏车后座上,经过我的身边,丢下一声:“雌老虎!我比你快!”我气急大叫,追在他们的脚踏车后面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巷子尽头。那里,是我的小学,学校的门口,站着笑盈盈的潘老师。

潘老师个子高高的,身板笔挺,听说退伍前是一名专业舞蹈演员。她面孔清瘦,目光温和有神,讲话带一点上海口音。我们这个班是她带的一个实验班,全名叫作“注音识字提前读写实验班”——与现在要认多少个字,会多少门才艺方可入学的情形不同,30年前的孩子确实是以纯天然文盲状态进小学读书认字的,而这个实验班的初衷,是想在传统刻板的语文教材之外,找到一个让孩子们可以快速展开大量阅读、学习写作的新方法。

能进这个班,每个孩子都很自豪,大家都觉得自己是经过层层选拔才来的。我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地在操场上对其他班的小孩儿吹嘘说:“你知道吗,我们是实验班,他们是挑我们在做国家的实验!”

我们的自豪感是如此之强,一切有名目的相干不相干的比赛,我们都要做得比别人好:合唱比赛、集体舞比赛、广播体操、黑板报、文艺汇演、朗诵、写作……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学校的眼保健操比赛中得了第二名,全班伤心得抱头痛哭。

30年之后,我们无意向潘老师问起,当年到底要经过哪些考试才能进入这个实验班,潘老师答:“没有筛选啊,就是随机抽了一个班级,你们当时的基本能力测试还比其他班差些……”人到中年才发现自己不是“被选中的人”,大家觉得这个事实有些难以“下咽”,有人还信誓旦旦地说明明记得自己是考过试的(话说,我其实是一年级下学期从另一个实验班转来的,那个实验班真的、真的是考过试的……吧)。

潘老师的注音识字班有一套自己的复杂教学方法,如果简单概括的话:就是先让每个孩子熟练掌握拼音音节和字典的用法,然后让孩子们大量阅读。这个方法很有效,到了一年级下学期,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自如地阅读报纸和书籍了。

我成长于一个非常严厉的家庭。妈妈因为自己人生经历坎坷,很害怕我对人生的复杂没有思想准备,直到上小学前,我的床头都是《三国演义》之类的话本故事。妈妈不给我讲童话,她说:“你要记住,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王子会骑着白马来救你。”

可是,上小学之后,潘老师对我说我可以读童话。我小心翼翼地问潘老师:“我想看安徒生,可以吗?”潘老师有点惊讶地答:“当然可以,你想看几本都可以啊。”

7岁。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读童话。童话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断腿的小锡兵直到被烈火吞噬,仍然一动不动地守卫着他爱的舞蹈家;小美人鱼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去追求“像人类一样的灵魂”,她成功了吗?小意达凋谢的花原来是在等着到夏天再次盛开,原来死亡并不是可怕的终点,而只是下一次生命绽放的开头……

出于一个7岁孩童的敏感和狡黠,我从没有在家里拿出这些书来读,我的童年阅读,就这样在《三国演义》《狂人日记》和《海的女儿》《拇指姑娘》之间偷偷切换。

我喜欢复杂而多变,看上去古里古怪的大人的故事,可我也喜欢公主和恶龙,鲜花会说话……这段特别的阅读经历给我的性格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成长的路上,我总是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知道事情有可能会变坏,会变得更坏,人们也许会为了各自的利益对我有种种为难,然而同时,我知道会有善意在起起伏伏之中等我,在冷而灰霾的冬天里,也会有一个初春的窗外,有蓓蕾随时准备开放……

2015年圣诞节,我在某个商场布置了第一个品牌柜台,主题就是“小意达的花”,我没有对同事解释为什么选了这个故事,就跟30多年前一样,是我和潘老师的一个秘密。

在大量阅读之外,我们写作和游戏。潘老师会在课间带着我们捉迷藏、踢毽子,还常常跳舞给我们看。我是个笨拙的人,跳橡皮筋时负责站在一边绷着皮筋,跳绳时负责甩长绳,在各种游戏中都不能取胜,然而潘老师说我写作文写得好。

基于“被选中的人”的经验,我现在很有理由相信这只是老师对孩子的一种鼓励,可是“作文好”对当时的我来说,真是一个让我爱去上学,热爱作文课的理由。潘老师每周会把孩子们的好作文挑选出来,请人用蜡纸刻好,用手摇油印机印出来。刻蜡纸的老师是一位快退休的老老师,也姓潘,每到了周五周六,就戴着袖套开始刻我们的作文集。

我就常常借故在老潘老师的周围转来转去,透过他深蓝色袖套的动作,偷看他有没有在刻我的作文,如果他说:“小才女又来啦,这周有你的作文哦!”我就放心地离开,等着在下周二的油印册子里,看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

如今,在读了这么多书,跟这么多作者成为朋友之后,我依然不怕写作。对我来说,用写作表达,是我童年就会做的事,它是我成长和生活的一部分,它是神圣的,要敬畏的,但它同时,也是我在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想去找的一个朋友,我知道他会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看,就是这样,没事了。

我和潘老师的分别有点意外。五年级上学期的时候,学校有一个去考名校的名额,按成绩,那个名额似乎很可能属于我,但是最后我没有得到。我妈妈很生气,想给我转学。经历过很多的不公平,她似乎格外不能接受这些事情又重演在自己女儿身上,她很信任潘老师,深夜突然决定带我上潘老师家里去商量转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