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过去了,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记忆

2005年的“9·11”死难者纪念仪式,我站在家属留言板旁边等着完成老师交给我的作业——采访死难者家属。那些家属悲伤然而节制,我记得有一个小男孩儿走过来,踮起脚,刚刚够着留言板最下边的那个空白。“Mom, I want to say‘Dad, I love you’,how do you spell Dad?”(“妈妈,我想写‘我爱你爸爸’,‘爸爸’这个词怎么写?”)他说。那个妈妈走过来,一笔一笔地帮他拼完了“dad”,然后带着孩子离开。

2008年汶川地震,有一个以抠门著称的作者给我打电话说:“我跟你说实话,其实我现在全部存款是20多万,你觉得我匿名捐个5万行吗?别让别人说我拿这事炒作。”他真的匿名把钱捐出去了。同时匿名捐钱的还有几个当时鼎鼎大名的作者,最多的一个捐了50多万和一车救灾物资。

2010年11月的胶州路,我和杨小姐打车去献花,下车的时候,司机少收了我们19块钱:“帮我带束花,也是个心意。”杨小姐飞速跑到最近的一个花摊,买了一大捧菊花,对着“法兰红”里的司机喊:“我买了买了,师傅,这束花是你的!”

好多好多好多人。

这么安静。

手捧鲜花的人们默默地往前走,不用人提醒秩序。马路干净得出奇。周围小区里的老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小区门边看着。“从早上6点起就这样,”两个老伯伯在议论,“人就没停过呀。”

这么安静。一个孩子大声说了句什么,父亲厉声说:“侬轻点!”然后抱歉地看看周围。有人在轻轻讨论这栋楼的善后,有人说孩子曾在这里的某个老师家里补课,还有人既来世又今生地说:“这里的房价当天就从3.2万跌到2.2万了!”一个手拿白菊花的女人带着家人插队,有个50多岁的老警察大声说:“这么多人,你好意思,人家都在沉痛哀悼!”

人群路过店铺,路过一些小区,路过学校,路过很多个警察——警察态度都非常好,站在封锁线边的几个人不停地给重复安全指示,或者给人指路,某个警察在警戒线旁郑重地扶起被寒风吹倒的花圈。不少人拿着手机、相机在拍人群,杨小姐在人群中被反复认出,人们对她笑笑,然后继续前行。有个小胖子厉声要我摘下帽子。

好多好多人。走到一半的时候,人群忽然停下,有些志愿者举着“我们在行动”的标语走过,一对老夫妻操着东北口音在我身后不以为然地说:“咋的了咋的了?行动什么,不要老是去瞎吵吵呀,让家属有房子住才重要。”一个戴着眼镜的老阿姨在我旁边反复念叨一句话。我以为她在念经,尹桦说好像不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句子开头是“逝者……”

现场比我想象中小,小很多。花圈让这院子忽然显得拥挤。烧得乌黑的楼上,有些黄黄的斑渍。一个女孩子拿着照相机问爸爸:“阿爸,哪个是我们家的阳台?”我看到“老师一路走好”的横幅时,低头想擦掉眼泪,抬头时正巧看到一个穿得清清爽爽的男孩子摘下帽子,端端正正地对那横幅鞠了一个躬。

走出来的时候接到电话,才知道豆子、钱蓉,还有冠仁原来都在现场,我从来没看豆子穿得这么齐整,钱蓉说地铁上的人全是这站下,可惜没赶上那些西装笔挺的老伯伯演奏音乐;她还说那样的上海,真的就是她想象中的上海。

那静静的街道、那些鲜花、那烧焦的高楼旁持着鲜花庄严前行的人群,跟我想象中的上海——养大我的那个上海——也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