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姨

那一年过年回家吃饭,老阿姨说:“小妹妹,你什么时候结婚?吃了你的喜酒我就不做了。”我愣了下,一转眼,老阿姨竟已跟了我们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来她一直管我们家两个女人叫小妹妹,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已经退休快当婆婆的小姨。

老阿姨是在我10岁的时候来我们家的。当时家里另有一个年轻些的阿姨照顾我们两个小孩儿,为了区别开来,我跟我表弟就老阿姨老阿姨地叫她,叫着叫着,二十几年就过去了。

我们两个小的跟她都不是很亲。我小的时候是个叫绳娣的阿姨带大的。她走的时候专门守在我小学的门口跟我告别,然后在我的哭喊声中含泪离开。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我表弟好像也有过类似这样的一个保姆。对我们这些常常看不到爸妈,扒在窗口看其他小孩儿玩的孩子来说,阿姨是每天去幼儿园拉着我们的手回家,带我们在晒台上挑绷绷养蚕宝宝的人,这是那个长相难看,儿子在坐牢的老阿姨,不可能替代的。

老阿姨来,是专门为了照顾“师母”——我生病的外婆。我外婆是那种连织毛衣做沙拉都一定要做第一名的女人。忽然中风,连喝汤都会从嘴角漏出来,当然免不了要给老阿姨气受。吃饭时不许上桌,吃剩的菜非要她吃掉,理疗后依然不能走路或者孩子们没空探望,我外婆就会反反复复地问老阿姨:“你儿子呢?为啥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出来做工?”有时老阿姨忍不住哭起来,我外婆就会住嘴,看她半天,叹口气说:“帮我换尿片。”

我小时候嘴甜,经常夸老阿姨饭菜做得好吃。有时候把她哄高兴了,她就会偷偷跟我讲她出门帮工是为了等孙子长大。孙子不会像她儿子那么不成器,将来孙子有出息了,她就不做了。我妈有时看她难过,就跟她说点别的阿姨的故事。有一次说起我舅舅小时候的阿姨连儿子都没有,告老还乡的时候认了我舅舅做干儿子,把一生的积蓄打成金镯子留给了他。老阿姨喜欢这个故事。她还看到过一次那个镯子。新里房子小小的天井里,那个粗糙厚重的金镯子在阳光里都已泛不出光泽了,老阿姨坐在小红木凳子上,眯着眼对着太阳看了那个镯子很久。

再后来,我外公也瘫了。老阿姨一个人照顾病床上的两个瘫子,洗衣、做饭、端屎、端尿,我们就任她当家了。老阿姨是很节省的人,不舍得开空调,不舍得看电视,不舍得买好菜,我那公子哥儿大小姐脾气的外公外婆当然骂声不绝。那时候你上我家襄阳路的那栋老房子里去看,二楼三楼和亭子间都空荡荡的,一楼的大客堂间里,三个老头老太睡在一间房里,相互骂骂咧咧。

10年。

2003年的时候我外公死了,离他一直想看到的我出国留学的那天,只差半年。我跟我外公很亲的,痛哭失声的时候,是老阿姨跟我小姨在一旁替我外公擦身。老阿姨边擦边说:“老先生,你要走好,要走好。”然后一直哭,一直哭。

追悼会之后,老阿姨神秘地给了我妈一包东西,是我外公全部的存款。老阿姨很自豪地说:“我不告诉你们,你们都不知道他还存着这些钱。我一分钱都没有动,都给你们,都给你们!”她戴足了一个月的孝。

不久后我们卖了那栋老新里房子。老阿姨跟我外婆搬进了一套公寓房。她已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每次我们一家聚会或者我带外婆吃饭,她总会仔仔细细地替外婆穿上一件又一件衣服,走的时候还必然会客客气气对我说:“谢谢你哦,小妹妹,你看你为我们破费了。”

钟点工请假,老阿姨住到我家来救急。炸大排、油焖笋、番茄炒蛋,我一下子就知道为什么十几年一吃上海菜我只点这几样了——可是哪儿做的,都没她烧的好吃。她还是不肯上桌吃饭,催我结婚生孩子,说:“你外婆看到你这样多高兴,你爸妈可养着你了……”我们若不搭理她,她就会转头对我们家的狗说:“他们该结婚了呀,三十几岁了还不结婚……”

终于我们确定了婚期,头一个就告诉了她。她边擦桌子边说:“哎哟,总算结了,三十几岁了才结婚……”她对我减肥这件事也极度不满,每天端饭菜上来都要数落我半天。每每看着我摇头道:“减什么肥啊,身体吃不消的啊,你是中年人了啊……”

过年时,老阿姨会依例跟我们郑重商量,说家里好多人想她,她要回去多住几天。我妈跟我姨妈都不大擅长家务,回回都如临大敌似的跟她谈判。可是最后不论说好的是多久,老阿姨必然会在初三之前回家。有一次我傻傻地问怎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妈掐了我一下,我就马上给老阿姨递个红包,不再说话。她已很久没有再提她孙子了。

有一次老阿姨回家,轮到我妈照顾我外婆。我妈是个很抠的人,做完那两天就自动对老阿姨说:“我再给你请个钟点工吧,太苦了。”七十几岁的老阿姨想了很长时间,对我妈说:“大妹妹,要不你给我加两百块钱,我能做得动的。我还要给重孙子攒钱呢。”

2014年,老阿姨回去过年,从此不再回来做了。那天早上她5点就起来,把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做饭洗衣服刷碗,边忙边说:“小妹妹啊,你钱要省着花啊,要生孩子啊,要好好过啊……”临走都背上行李了说:“等等,我垃圾忘倒了。”再放下行李,回去倒了垃圾才走——她在我家一共做了二十几年,她走了,没人再叫我小妹妹了。

那一刻,我真的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