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你当时说有一种摇晃的透明物质充斥着整个电车?”

“是的。在我看来她好像身处于透明度很高的海底世界一样,我眼前摇荡着一缕泛着黄绿色的光。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无法想象。我就像被雷击过一样,即使电车开动了也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可是作为听者,我觉得是你想多了。”

“确实是,这是我的坏习惯啊。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别人的情绪如此确信过,而且到现在还忘不了。现在我还时不时会想,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如此安静地悲伤呢?”

“其实不仅是你,我也有几次突然会去想,你说的那种摇晃的透明物质到底是什么呢?你比喻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我嘴笨说不清楚,真对不起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能够这样感受他人的悲伤到底是怎样一种体验呢?然后我一下子找到那种感觉了。或者说,在我的梦里,因为我是一只小鸟,所以实际上是更加沉重地‘呼’的一下感受到的。树上人一动不动,也完全没有声音,可是周围充满了一种不容否认的东西。”

“是不是感觉摇摇晃晃的?”

“是,我能感觉到它是透明的,就像在水底一样在摇晃着。而且我也能朦胧地感受到那种摇晃,好像是一种能够共振的、凉凉的物质,就是那个样子,没有一丝混浊。也许这就是你说的那种感觉吧。”

“是作为小鸟的你感觉到的吗?”

“对,是那个长得有点丑的作为小鸟的我,一边低着头俯视那个人一边感觉到的。”

“你跟那个人共享了他的悲伤吗?”

“真是拿你这种浪漫主义没办法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共享了他的悲伤。”

“事实上,那个人应该很悲伤吧。”

“可是,你是不是更在乎具体的语言呢?一开始你不是就问过我嘛,说如果你死了,不对我播放广播可不可以。”

“你当场就拒绝了。你说你更愿意我听我讲些鼹鼠的故事。”

“哈哈,对,我还是听那样的话题比较好。”

“那样,不会觉得孤单吗?”

“孤单?”

“所以我才问你的啊,在我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不给你发送信息也可以吗?”

“你是一个感受力很强、想象力却很差的人吧。”

“那岂不是糟透了。”

“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失去了你,我一定会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从身体里掏出去了一样,在这样的时候,我是没有勇气接受由你直接传递给我的语言的。听到了你的声音,我一定会哭到整个身体都四分五裂了不可,整个人都会变得不正常。那岂不成了对我的酷刑?”

“啊啊,确实……你说的也对啊。”

“对于我们这些为你送行的人来说,我们更希望在一段时间里,失去你的那种感觉是似是而非的。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没有这样想吗?我弟弟死去的那时候我就是这种想法。”

“啊。”

“所以呢,直到承认了这个事实为止,我还是很想倾听到你的声音的,就跟平时的对话一样。”

“你还是想听到我的声音的对吧?”

“当然。”

“那么,我会很单纯地感到高兴的!”

“哈哈,单纯就是你的优点啊。每次听到你这么说话时的时候,我的小肚子那儿就会感觉有什么东西往上冲。”

“现在也有感觉吗?”

“就是现在。”

“好想摸一下啊!”

“好想给你摸一下啊!”

“好想你啊!”

“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现在还不知道啊。”

“想我了吗?”

“嗯,很想你。”

“……”

“我觉得在今后十年里,这地方所有的房子和大楼前面都应该升起黑色的旗子,当然降半旗也可以,我自己也会戴着黑纱生活。”

“嗯?怎么突然换话题了。”

“对我来说话题是继续的。”

“是吗?那就继续吧。”

“为了重建这个国家,我们不能忘记那些死去的人,可现在大家却装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味地掩盖事实。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我们的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是啊。”

“木村宙太说的东京大空袭,佳美先生讲的对广岛、长崎的原子弹轰炸,还有其他灾难发生的时候,我们不都是一边心怀着那些死去的人,一边坚强地前行的吗?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个国家变得不能再去拥抱死者了。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我想是因为不再去倾听他们的声音了。”

“……”

“因为死去的人不在这个世界了,所以应该马上忘记他们并开始自己的人生,这说得一点没错。如果没完没了地牵绊着,那活下来的人的时间也都被夺走了。可是,真的只有这样一条路是正确的吗?难道不应该是再多花些时间去倾听死者的声音,去悲伤,去追悼死者,同时和死去的人一起一点点向前行进吗?”

“即使听不到那个声音也要这么做吗?”

“啊,那就顺其自然,就算听不到也好。”

“你这是在说我呢吧?”

“嗯。为了我自己正在慢慢地开始。”

“请吧,我不拦着你。”

“我是在那个秋天,那个天气异常晴朗的日子里失去你的。那是发生大地震半年多以前的事了。”

“是。所以我并不真正地了解大地震的事,都是从你那里听来之后想象出来的。”

“有好几天你都没有跟我联系了,我又没办法给你打电话,所以只好发了好几封邮件。因为也没有人知道我们俩的事,所以也没人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三天我收到了葬礼的通知邮件。是R先生的老婆告诉我的,听说是给文化学校的相关人士群发了邮件。所以准确地说,我并不是在那个秋天、那个天气异常晴朗的日子里用自己的身心感受到失去你的,而是在那之后回想起来应该是那一天的。”

“对不起啊!这个我也没有办法啊。”

“哈哈,你用不着道歉啊!你自己被卷入到那样的事故当中,怎么可能给我打电话的呢。”

“说得是啊。”

“就算有机会给我打电话,我们俩的关系也不适合在电话里留下通话记录啊。”

“我也是在最后就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闪念想到你的。这一事实真让人不好受啊。”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名义出席你的葬礼。而且一开始我还没法相信那是真的,因为两天前还跟你很正常地通过电话聊过天呢。所以我没能看上你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