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惩罚来临

车开进了一条岔路,继续向前。过了两个小时,我看了看时间,接近十点了,车子开进了一个农庄。从距离上考虑,这里应该不再属于首尔的范围。

过了几分钟,车子在一个哥特式建筑面前停了下来。从外面看,这是一座小教堂。

基督新教的教堂都是平顶的,眼前这座教堂是尖顶,说明这是一座天主教教堂。小教堂透射出淡黄色的微弱灯光,可以看见周围林木十分茂密,树枝在夜风中摇摆。再往远处看,黑暗笼罩着世界。

站在小教堂的门口,可以看到草木在风中晃动,却听不见沙沙的声音,因为,教堂内有低沉的音乐声传来。有人在用管风琴演奏,旋律充满了格里高利圣咏的味道。我站在门口,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听了很久,分辨出乐曲是李斯特的《死之舞》。

9月的韩国,深夜的9月,已经有些寒意,几片憔悴的树叶在草地上打着转,飘过我的脚背,迷恋地在脚面旋了又旋,随即擦着地面,轻巧地翻转着飞向远方,融入夜色。

气温有些凉了,在黑夜中听到这样的曲子,让人感觉有些冷,好像有一把薄薄的小刀,正在削着人的肉体,像刀削面一样,每一刀,只切出细白的一片,不会间断,就这样一刀一刀切割下去。

教堂有着一个锋利的直刺苍穹的顶。不止是屋顶,建筑上其他部位的上端也是尖的,整座教堂显示出了尖锐向上的冲力,让人体会出一丝弃绝凡尘的超脱味道。

直升的线条、奇突的空间推移、彩色的玻璃窗透出色彩斑斓的光线,加上那些玲珑浮凸的雕刻……组合在一起,让人凝视久了会产生“非人间”的感觉,神秘的气氛包围了整个人,让人喘不过气来,心脏也快要停止跳动。

我一步一步走进教堂。

礼堂两边的墙壁上是圆形的玫瑰窗,绚丽的玻璃窗上是很多圣者的图像,还有各类植物的图案和幻想中的怪物。穿过一条小小的回廊,我看到前方十米外有一架管风琴,一个人坐在管风琴后面,舒缓地演奏着。管风琴前方有几排木椅。在第一排,从左数起的第三个座位上,放着两个厚厚的笔记本。

我慢慢地走过去,在第一排坐了下来。

笔记本样式很老,是很多年前流行的那种带锁的笔记本,一串银色的钥匙,放在笔记本的封皮上。

彩色的玻璃窗透射出的各色纠缠的光线,静静地笼罩住笔记本。李斯特的《死之舞》到了最后一个音符,管风琴的声音消失。

“你来了。”

一个撕裂的声音从管风琴后面响起。

这种声音,像是声带被刀子切割成一块破布,又像是被粗糙的砂布摩擦过。

“你的声音?”

“我得过一次肺炎,可能还有一些并发症。屋子漏雨,我在床上的水里泡了几天,快死的时候,有人找到了我,所以就活过来了,病好以后,声音就变成了这样。”

我沉默。

“这样的声音是不是很可怕?我病好以后,只是感觉声音变得沙哑了些,慢慢地,我发现我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会有不适的感觉。于是,我找了最好的录音机,把自己的声音录了下来。

“小鱼,你试过把自己的声音录下来吗?每个人都应该试一试,你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会很诧异,原来,这就是我的声音啊。

“听过自己的录音以后,我就很少说话。”

“为什么不找医生修复?”

“不可能。我能说话已经是奇迹,我的声带,唯一可以动的手术就是把它割掉。”

管风琴后面升起袅袅的烟雾,砰的一声,一个金属酒瓶盖被甩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我的脚边后,终于不动。

“喝酒吗?现在我只喝这种酒。真露不喝了,啤酒也不喝了,只喝这种忠清南道出的酒,名字叫‘红匕首’。要不要来一瓶?”

一样东西在空中打着转,发出呜呜的声响向我飞来。我连忙接住,掌心被击得生疼,看清楚后,发现是一瓶酒。酒瓶没有普通的白酒瓶那么大,比酒吧的那种小支啤酒又大一些。酒瓶里装着红色的液体,瓶身上有一张粗陋的商标,边缘已经打卷,用手一扯,就可以把它撕下来。这大概就是名字叫“红匕首”的酒。

“这种酒是用玉米、大麦还有一些豆类混合酿制的,有五十度的样子,但是喝不醉,它只会冲击你的身体,像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地冲,很快又会平息,就算你喝很多,脑袋也会很清醒。”

我咬开瓶塞,灌了一口。

一道火流顺着嗓子流进肚子,强烈的刺激让我不由自主地发抖。

“滋味不错吧?韩国最好的酒,在首尔已经很难买到,一些小店里才有这样的货。一瓶只要四千韩元。”

她穿着黑色的礼服,头发盘着,看起来很高贵。薄薄的晚礼服并不能遮掩住她的身体,胸前一道深深的乳沟暴露出来,嫩白的肌肤,在鹅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光芒。

她左手夹着一支烟,青色的烟雾顺着她的手指、手背、裸露的手臂向上升起,过了肩膀,弥散在空中;另一只手握着“红匕首”的酒瓶。

她站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低沉开口:“嗨,小鱼,很久没见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你不得不来。”她移动着步伐,裙子在地板上拖曳着,慢慢向我走来,“9月13日以后,你会被中国政府通缉,韩承晚会把通缉令和飞韩国的机票送到你手上。小鱼,你别无选择。”

她走到我面前,俯身看着我的脸:“据说你改做好人了,看样子你过得并不开心。”

我心神混乱,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坐在我身边,把我手里的酒瓶拿了过去,和她手里的那支瓶口交错。啪的一声轻响,瓶口的玻璃圈脱落,在彩光的照射下,玻璃圈像一枚玻璃戒指。

她微微一笑:“是一个劳改犯教我这招的,又脏又臭的劳改犯,体重有一百公斤,浑身都是令人窒息的味道,睾丸脏得像一百年没有洗过的土豆。”

“那种畜生一样的人,喝最廉价的酒,偶尔也知道用酒瓶给自己做一枚戒指,每次他光顾的时候,会给我五万韩元,还有就是教会我做这种戒指……小鱼,我帮你戴上。”她拿起我的手,将玻璃圈套在我的手指上。

她叫许飞扬,是飞扬在天的意思。此刻,她的翅膀上已经被射满箭矢,再无力气翱翔云霄,只能在草与泥里待着。

她把酒还给我,与我碰了一下酒瓶:“干杯。”

我看着她,把酒全部喝完。

她温和地笑了笑,取过身边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拿起银色钥匙,打开笔记本:“每个小女孩都是纯洁痴情的,每个小女孩都会变。还记得那年的钱塘江吗?暑假的时候,就你和我两个人,那天闪电过后有雷声,我问你是否爱我,你无法确认。后来我们到了汉江,在你就要进入我的时候,我问了你同样的问题,小鱼,你的回答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