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汤姆的手抚过一块加工过的木头,他想象着,如果母亲还活着,他会在给她的信里写些什么,他会用何种方式告诉她伊莎贝尔怀孕的消息。

他拿起卷尺,开始测量下一块木头。

“西庇太。”伊莎贝尔摆着一张扑克脸看着汤姆,嘴角微微地抽了抽。

“什么?”汤姆问。他本来在按摩她的脚,听到她的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西庇太。”她重复道,把脸藏到书的后面,不让汤姆看到她的眼睛。

“你是开玩笑的吧?这名字也太……”

她的脸上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那是我舅爷爷的名字。西庇太·桑古巴·格雷斯马克。”

汤姆看了她一眼,她继续说道:“奶奶临终之前我答应过她,如果我有了儿子,会以她哥哥的名字命名。我不能违背这个诺言。”

“我在想正常一点的名字。”

“你的意思我舅爷爷不正常喽?”

伊莎贝尔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大笑。“你被骗了!我骗到你了!”

“小疯丫头!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要,住手!住手!”

“不能饶你。”他一边说着,一边胳肢她的肚皮和脖子。

“我投降!”

“太晚了!”

此时,他们躺在通往沉船滩的草地上。傍晚柔和的光线将沙滩染成了金黄色。

汤姆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伊莎贝尔问,她透过披散在脸上的长发缝隙看着他。

他撩开她眼前的发丝,默默地注视着她。她伸手摸上他的脸颊。“汤姆?”

“有时候,我觉得真不可思议。三个月前这里还只有你和我,现在却有了另一个生命,突然冒出来似的,就像……”

“就像一个孩子。”

“是的,孩子,可是不仅仅如此,伊奇。在你来之前,我经常坐在灯室里想生命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比起死亡……”他停下来,“我又开始说废话了,不说了。”

伊莎贝尔抬起手抚摸他的下巴。“你很少说起这些,汤姆。告诉我。”

“很难用语言表达。生命从何而来?”

“这很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他反问。

“这是一个谜。我们无法理解的谜。”

“有时候我会想知道答案。当我看着一个人在我身边死去,我很想问他:‘你去哪里了?几秒钟之前你还好好地跟我在一起,可现在,仅仅是因为一小块金属飞速而来,打穿了你的皮肤,你就忽然去了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

伊莎贝尔的一个手臂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拉扯着身边的小草。“你觉得人死的时候还会记得现在的生活吗?你觉得在天堂里,比如说,我的奶奶和爷爷,他们会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汤姆说。

她忽然很急切地问:“汤姆,如果我们都死了,上帝会不会把我们分开?他会不会让我们在一起?”

汤姆抱住她。“看看我都做了什么。我就不应该胡说八道。来吧,我们刚才明明是在挑名字。我只是想拯救这个可怜的孩子,不然他一辈子都得叫什么西庇太·桑吉巴。女孩呢,叫什么名字?”

“爱丽丝、艾米利亚、安娜贝尔、阿里阿德涅……”

汤姆挑起眉毛。“又开始了……‘阿里阿德涅’!好吧,她应该很适合生活在灯塔上。我们能不能给她找个不会被别人嘲笑的名字?”

“只有两百多页啦。”伊莎贝尔笑着说。

“那我们最好跳着看。”

那天晚上,汤姆站在瞭望台上,眺望出去,又想起他的问题。这个孩子的灵魂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那些与他一起玩笑、一起庆祝、一起在泥泞中行进的人,他们的灵魂在哪里?

他在这里,很安全、很健康,有一个美丽的妻子。现在,某个灵魂决定要加入他们的生活,不知它来自何方,或许是地球上最偏远的那个角落。

他回到灯室里,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伊莎贝尔的照片。一切都是谜,都是谜。

上一次补给船来的时候,还带来了汤姆送给伊莎贝尔的另一件礼物:塞缪尔·B.格里菲斯医生写的《澳大利亚妈妈的高效育儿手册》。伊莎贝尔只要一有空就捧在手里。

她拿着书开始考问汤姆:“你知不知道婴儿的膝盖骨其实不是骨头?”或者是“你知道几岁开始可以用勺子喂婴儿吃饭?”

“你难倒我了,伊奇。”汤姆说。

“猜猜嘛!”

“说实在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噢,你真没意思!”她抱怨着,继续钻研下一个课题。不出几个星期,书角便都卷了起来,书页上也沾上了草渍。

“你是要生孩子,不是要考试。”

“我只是不想出错。我又不能去隔壁敲门问妈妈,对不?”

“噢,伊莎贝尔。”汤姆大笑道。

“什么?什么这么好笑?”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不想改变你。”

她微笑着亲吻他。“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爸爸。”她的眼睛忽然探询地看着他。

“什么?”汤姆立刻问道。

“没有。”

“你有话要说,告诉我。想说什么?”

“你爸爸。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提他?”

“我觉得他没有什么好讲的。”

“但是,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汤姆想了想。他要怎么去概括他?他要怎么去描述他的那种眼神呢?他的眼神里始终有一层无形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难以碰触。“他永远是正确的。无论什么事情,他永远正确。他知道规则,并且无论如何都会严格遵循这些规则。”汤姆回忆起那个笔直高大的身影,他的童年被笼罩在这个阴影下,坟墓般坚硬冰冷。

“他是不是很严格?”

汤姆苦涩地笑起来。“不只是严格。”他用手托住下巴,思索着。“也许他只是不想他的儿子们脱离他的控制。我们会为了任何一件事情挨打。好吧,是我会为了任何一件事情挨打。塞西尔总是会告发我,他自己则轻易逃脱。”他又笑了出来。“告诉你,正因为如此,军纪对我来说很容易遵守。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你要感谢什么。”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而且,这让我在战场上感到很轻松,因为我知道就算他们接到那个电报,也不会有任何人为我伤心难过。”

“噢,汤姆!别这样说!”

他把她揽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沉默不语。

有时候,大海会露出它的另一面——不再蔚蓝,不再平静,而是充满了暴戾和凶险,仿佛要将它的能量一下子爆发出来,那是只有上帝才能召唤的能量。海水愤怒地噬咬悬崖边缘的岩石,猛烈地拍击着这个岛屿,溅起的水花一直打到灯塔的顶端。那咆哮声仿佛是由一只愤怒至极的野兽发出来的。这样的夜晚最需要灯塔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