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2页)

汤姆走上来,伊莎贝尔紧绷着脸,一脸的愤怒。“你居然敢这么做!”

汤姆的脚步有些蹒跚。“我怎么了?”

“我早告诉过你不要那么做,你不听!你让他回去。别让他到这里来烦我。我不需要他。”

伊莎贝尔生气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汤姆很想大笑,但是他的笑容更加激怒了她。她把双手背到身后。“你竟然背着我叫了医生来,我说过我不需要医生。我不需要他对我检查来检查去,然后告诉我一些我早就知道的事情。你应该觉得羞耻!你自己去招待他们吧,所有人。”

“伊奇,”汤姆叫道,“伊奇,等等!亲爱的,别这样。他不是……”

“怎么样?”拉尔夫走到汤姆面前问,“她怎么说?我赌她一定高兴坏了!”

“没有。”汤姆双手握着拳插进口袋。

“可是……”拉尔夫惊讶地看着他,“我以为她会很高兴呢。希尔达费尽口舌才说服他到这里来,我老婆一般可不太愿意做这种事。”

“她……”汤姆想着要不要解释,“对不起,她误会了,发了一大通脾气。每次这样,我就只能闭嘴,让事情自己过去。所以恐怕午饭得吃我做的三明治了。”

布鲁伊和那个人走了过来,互相介绍之后,四个人走进小屋。

伊莎贝尔坐在“危险”小海湾旁边的草地上,“危险”这个名字还是她当初起的。她很生气。她讨厌这样的事情——你的私事好像一定要变成大家的事情。她讨厌拉尔夫和布鲁伊知道这件事。而汤姆居然违背了她的意愿叫来了医生,也许他们整个旅程都在讨论她,天知道他们还会说些别的什么。

这时天色还早,她坐在那里,望着海面。微风轻轻拂过,平静的海面泛起阵阵柔和的波浪。几个小时过去了,她越来越饿,渐渐地有些昏昏欲睡。可只要那医生还在小屋里,她就不回去。她开始倾听各种不同的声音,风声、水声、鸟叫声。然后,她听见别的声音:一阵短促的音符声,连续不断地重复着。是从灯塔传来的,还是从小屋里?那声音跟平常工作室里金属的叮当声不一样。她又听到,这次是另一个音符。杰纳斯的风声会很容易掩盖掉其他声音。两只海鸥落在近旁,叽叽喳喳地争抢一条鱼。渐渐地,那个声音消失在这些噪声里。

她凝神倾听,直到她又在空气中捕捉到了那个声音。不会错的,那是一个音阶:不是那么动听,但是一次比一次好。

她从没听拉尔夫和布鲁伊提过钢琴,而汤姆绝对不会去弹钢琴。一定是那个讨厌的医生,把他的手指放到了不该放的地方。她从没在那台钢琴上调出过声音,而现在它听上去像在歌唱。伊莎贝尔愤怒地跳了起来,她要去把那个入侵者赶走,从她的钢琴边,从她的生活里,从她的家里赶走。

她从其他屋子前跑过,汤姆、拉尔夫和布鲁伊正在那里堆放一袋袋的面粉。

“下午好啊,伊莎贝……”拉尔夫跟她打着招呼,她却越过他直接进了小屋。

她冲进客厅。“不好意思,那是很精密的乐……”她开始说话,可是很快她就被搞糊涂了。她看到那台钢琴完全被拆开了,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盒。那个陌生人正用一个很小的扳手调节一根低音铜弦上方的旋钮,另一只手敲击着铜弦对应的琴键。

“一只干瘪的死海鸥,就是你这台钢琴的问题。”他头也不抬地说,“好吧,这只是问题之一,还有整整二十年沙子和盐的侵蚀,天知道还有其他什么。我把一部分毛毡换掉了,现在好多了。”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旋转扳手敲击琴键。“什么样的东西我都见过。死老鼠、三明治、毛绒猫玩具。关于钢琴里的这些东西,我能写一本书出来,虽然我没法告诉你它们是怎么进去的。不过我敢打赌,这只海鸥一定不是自己飞进去的。”

伊莎贝尔吃惊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到了汤姆。她忽然涨红了脸。

他大笑。“这么惊讶啊,嗯?”他亲了亲她的脸颊。

“嗯……嗯……这是……”伊莎贝尔的声音软了下来。

他的手滑下来揽住她的腰。两个人抵着额头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她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调音师一点一点把音色调得越来越亮,他重新又调了一遍琴弦,钢琴的声音比之前更响亮了。调音完毕后,他还演奏了一曲《哈利路亚》。

“我尽力了,舍伯恩太太。”他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道,“其实需要把它拿到工作室去修理,但是这一来一回的路途对它没好处。它现在远远算不上完美,不过至少可以弹了。”他把钢琴凳拉了出来,“要不要来试一试?”

伊莎贝尔坐下来,弹了一遍降A大调反行。

“这感觉比之前好多了!”然后,她开始弹奏亨德尔咏叹调,渐渐地,陷入过往的回忆中。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是拉尔夫,他站在门口。

“不要停!”她转身跟他们打招呼时,布鲁伊说。

“对不起,我太无礼了!”她说着站起来。

“没有啦。”拉尔夫说,“这个,是希尔达让我带来的。”他说着,从背后拿出一样用红丝带系好的东西。

“噢!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那最好了!我回去要是不一个字一个字说给她听,她会唠叨个没完没了。”

伊莎贝尔打开包装,里面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乐谱。

“汤姆说你闭着眼睛都可以弹这些东西。”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弹了。但是——噢,我太喜欢了!谢谢你!”她拥抱了拉尔夫,又亲了亲他的脸颊,“还有你也是,布鲁伊。”她说着去亲他的脸颊,他一转身,她不小心亲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笑起来,局促地看着地面。“我觉得我没做什么。”他说,但是汤姆不同意,“可别相信他,是他开车去奥班尼把人接来了,昨天整整开了一天。”

“这样的话,我还要再亲你一下。”她说道,然后亲了亲布鲁伊的另一边脸颊。

“还有你!”她说着,又亲了一下那位调音师。

那天晚上,伴随着巴赫的小夜曲,汤姆检查了灯的纱罩。那些音符仿佛排着队顺着楼梯爬上了灯塔,萦绕在灯室周围,飘浮在那些棱镜之间。伊莎贝尔是如此神秘,就像让这盏灯旋转起来的水银一般。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如此坚强,可以承受整座灯的重量,却又如此脆弱,可以瞬间化为数以千计的碎片,四处散落,无法捕捉,全无自我。

他踏上瞭望台,看着迎风号的灯光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心里默默地为伊莎贝尔,为他们的生活祈祷。然后,他打开了日志,在一九二二年九月十三日星期三那天的“备注”一栏里写下:“随船到访:阿奇·波洛克,钢琴调音师。经事先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