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4页)

“想不到什么?”

“琳茜·萨蒙,你交了男朋友。”外婆对大家宣布。

爸爸笑了,他忽然变得很喜欢外婆,我也是。

“我没有。”琳茜说。

外婆正要开口,妈妈轻声说:“你有。”

“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外婆说,“你应该交个男朋友。等帮你妈化好妆之后,外婆再好好打造你。杰克,给我一杯开胃酒吧。”

“开胃酒是饭前喝的——”妈妈又开始说教。

“别纠正我,阿比盖尔。”

结果外婆喝醉了,她把琳茜画得像个小丑,她自己也说琳茜看起来像个“红牌妓女”。爸爸喝得像外婆所谓的“醉得恰到好处”。最令人惊奇的是,妈妈把脏碗碟留在水槽里,没洗就上楼睡觉了。

大家睡着之后,琳茜站在卧室的镜子前打量自己。她抹去了一些腮红,擦擦嘴唇,又用手指轻轻抚摩着眉毛——她刚拔了些眉毛,原本浓密的眉头稍显红肿。她在镜中看到了不同的自己,我也看到了:镜中的她,是个能够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化妆品下是她熟悉的脸孔,但最近每个人一看到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我。涂了口红和眼影后,她脸部的轮廓变得鲜明,焕发出异域珠宝般的神奇光彩,家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呈现出如此耀眼的光泽。外婆说得没错,化了妆之后,她的双眼显得更加湛蓝,脸型也因为修眉而发生了改变,腮红更突显了她的颧骨(“这里的轮廓还可以再加强”,外婆强调说)。嘴唇看起来也不一样了,她对着镜子做出各种表情:噘嘴、亲吻、假装像喝了鸡尾酒一样大笑。她低下头,一面像好女孩一样祷告,一面偷瞄自己这副好看的模样。上床睡觉时,她仰面躺着,以免弄乱自己全新的容貌。

贝瑟尔·厄特迈尔太太是我和琳茜唯一见过的死人。我六岁、琳茜五岁时,她和她儿子搬到了我们这个社区。

妈妈说她有一部分的脑子不见了,因此有时她一离开儿子家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经常走到我家前院,站在树下凝视着街道,像是站在那里等公交车。妈妈常把她带到厨房坐下来,两人一起喝茶,安抚了她之后再打电话通知她儿子。有时她儿子家没人接电话,厄特迈尔太太就坐在我家厨房里,一言不发地盯着餐桌中间的摆饰,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等到我们放学回家时,她还没回去。她坐在厨房里对我们微笑,还经常摸着琳茜的头发,叫她“娜塔莉”。

厄特迈尔太太过世时,她儿子请妈妈带我和琳茜参加葬礼。“我母亲似乎特别喜欢您的小孩。”她儿子说道。

“妈,她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琳茜低声抱怨。妈妈一面帮琳茜扣上外套上无数的圆形纽扣,一面心想:这又是一件外婆送的华而不实的礼物。

“最起码她还管你叫了一个名字。”我说。

复活节一过,春天正式到来,那一周气温攀升,大部分的冰雪已经融化,地面上只有少数残雪。在厄特迈尔家教堂的墓园中,冰雪附着在墓石的底部,不远处,金凤花已经开始抽芽。

教堂相当华丽。“他们是显贵派的天主教徒。”爸爸在车上说。琳茜和我觉得这说法非常有趣。爸爸本不想参加葬礼,但妈妈怀着孕,根本没办法开车——妈妈怀巴克利到最后几个月时,肚子大到连驾驶座都坐不进去。她大部分时间都很不舒服,我们尽量离她远一点,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因为怀着巴克利,妈妈回避了瞻仰遗体的仪式,我和琳茜则看到了遗容。葬礼之后我们忍不住一再讨论,过了好久之后,我还不断梦见厄特迈尔太太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我知道爸妈不希望让我们看到遗体,但大家列队走过棺材时,厄特迈尔先生直奔琳茜走了过来。“哪一位是我母亲说的娜塔莉?”他问道。我们盯着他,我指了指琳茜。

“我希望你过来说声再见。”他说。他身上有股刺鼻的古龙水味儿,比妈妈用的香水还浓,再加上觉得自己被排挤在外,我几乎忍不住想哭。“你也可以过来。”好在厄特迈尔先生也注意到了我,然后挥挥手,把我们召唤到他旁边的通道上。

躺在棺材里的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厄特迈尔太太,但又的确是她。我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上。

“妈,”厄特迈尔先生说,“这就是你把她叫成娜塔莉的小女孩。”

琳茜和我后来对彼此坦承,我们当时都以为厄特迈尔太太会开口说话,也都想好要是她真的开口,我们会一把拉住对方没命地逃。

过了痛苦难耐的一两秒钟之后,瞻仰仪式结束,我们也回到爸妈身旁。

第一次在天堂里看到厄特迈尔太太时,我并不觉得十分惊讶。霍莉和我看到她牵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走过来,她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的女儿娜塔莉,我听了也一点儿都不吃惊。

悼念仪式那天早晨,琳茜想尽可能在她房里待久一些,她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脸上还化着妆,而如果时间拖得足够久,就算妈妈看到她,也来不及叫她把妆洗掉。她还告诉自己说,从我衣柜里拿件衣服穿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但我的感觉还是怪怪的。

她打开我的房门,到了二月,大家都越来越频繁地闯入这个禁地,尽管如此,爸爸、妈妈、巴克利和琳茜都不承认进过我房间。大家不承认从我房里拿了东西,拿了也无意归还。每个人显然都到过我房间,但大家对所有迹象视而不见,房里东西一有异动,即使不可能是“假日”的错,大家还是责怪它。

琳茜想为塞缪尔好好打扮,她打开我的衣橱,仔细地检视里面乱七八糟的衣物。我不是一个利索的人,每次妈妈叫我清理房间,我总是把地上或是床上的衣服胡乱塞进衣柜。

琳茜总是觊觎我的新衣服,但她只能穿我穿过的旧衣服。

“天啊。”她看着阴暗的衣橱轻叹。她意识到眼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的了,觉得有点高兴,也有点罪恶感。

“哈啰?有人在里面吗?”外婆问道。

琳茜吓得跳了起来。

“对不起,亲爱的,把你吓了一跳,”她说,“我听到了你在里面的动静。”

外婆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妈妈所谓的“杰奎琳·肯尼迪式样”的连衣裙。妈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婆的身材和我们不一样。外婆的臀部平坦,穿上直筒连衣裙显得妥帖合体,即使已经六十二岁,外婆依然是个“衣架子”。

“你来这里干吗?”琳茜问道。

“我要找人帮我拉拉链。”外婆边说边转身,琳茜看到外婆的黑色内衣扣环和半截短衬裙,她从未看见妈妈穿这样的衣服。她走向外婆,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拉链之外的任何东西,然后谨慎地帮外婆拉上了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