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二十一岁的琳茜是个大人了,虽然我永远无法像她一样长大,但我几乎已经不再为此难过。她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获得了大学文凭,我坐在塞缪尔的摩托车后座,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身子紧贴着他的后背取暖……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琳茜。尽管如此,我发现,琳茜比其他人更容易让我忘了自己是谁。

从天普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琳茜坐塞缪尔的摩托车回家。他们再三向爸爸和外婆保证,到家之前绝不碰放在挂斗里的香槟,“放心吧,我们毕竟是大学毕业生嘛。”塞缪尔说。爸爸向来信任塞缪尔,这些年来塞缪尔对他仅存的女儿始终好得没话说。

从费城一路骑至30号公路,天空忽然飘起雨丝。刚开始雨势不大,琳茜和塞缪尔仍以五十英里的时速稳步前进。时值闷热的六月,冰冷的雨滴落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激起一股沥青的焦味。琳茜把头埋在塞缪尔的肩胛骨之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柏油路面和两旁的灌木丛散发的气息。她想起刚才在梅西礼堂前面站着,那时还没下雨,微风吹拂着每个毕业生的白袍。在那短暂的一刻,每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就要随风飘走。

到了离家八英里的地方,雨下得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发痛,塞缪尔对身后的琳茜大喊说他要暂时把车停下来。

他们慢慢骑到公路旁的空地,这里很像是两片商业区之间的荒地,现在虽然长满了杂草,但不久后恐怕就会出现一排商店或是修车厂。摩托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摇摇晃晃,但幸好没有滑倒在满是碎石的路肩上,塞缪尔用双脚帮助刹车,然后像霍尔教他的一样先让琳茜下车,等琳茜离摩托车远一点之后,自己再跳下车子。

他打开安全帽上的防护镜,对琳茜大喊说:“我看这样不行,我得把摩托车推到树底下去。”

琳茜跟在他后面,隔着安全帽,雨滴的声音若有若无。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湿滑泥泞的小路,踩过公路旁边的枯枝和垃圾堆。雨似乎越下越大,琳茜庆幸自己早已换下了毕业典礼上穿的礼服,当时塞缪尔坚持叫她换上皮夹克和皮裤,她还抗议说自己会看起来像个大变态。

塞缪尔把车推到路旁的一棵橡树下,琳茜紧跟在后面。一星期前,他们一起去剪了头发,虽然琳茜的发色较淡、发质也比较细,发型师依然把她的头发剪成像塞缪尔一样短短尖尖的板寸。一脱下安全帽,大颗的雨滴马上透过树梢落在了他们的头发上,琳茜的睫毛膏晕开了。我看着塞缪尔用拇指抹去琳茜脸上的花痕,“毕业快乐!”他站在昏暗的树下说,然后弯下身来吻她。

我死后两星期,他们俩在我家厨房第一次接吻。以前我和琳茜经常抱着芭比娃娃或是对着电视上的青春偶像,一面咯咯傻笑,一面幻想心上人的模样。从他俩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塞缪尔是琳茜此生唯一的真爱。塞缪尔处处为琳茜着想,两人从一开始就建立了默契。他们一起进入天普大学,四年来形影不离。塞缪尔不怎么爱学习,在琳茜的督促之下才勉强完成学业。要不是看到琳茜在学校里那么快乐,塞缪尔一定撑不过这大学四年。

“来,我们找找看哪一带的树林比较茂密。”他说。

“摩托车怎么办?”

“等雨停了,恐怕得让霍尔来接我们。”

“该死!”琳茜抱怨了一声。

塞缪尔笑笑,然后拉起琳茜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他们刚跨步就听到雷声,琳茜吓得跳了起来,塞缪尔马上把她抱紧。闪电这会儿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不出意外的话,雷声将越来越大。和我不同的是,琳茜向来害怕雷声,她总想象闪电把大树劈成两段,火势蔓延点燃附近的房子,整个社区的小狗都在地下室狂吠不已。

他们穿过矮树丛,即便有树冠遮挡,地上依然是湿漉漉的。虽然已是下午三点左右,天色却相当昏暗,只有塞缪尔手上的手电筒发出一点光亮,但无论如何,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否则不会随便一踩就踩到空罐和玻璃瓶。他们继续往前走,透过茂密的树丛,在黑暗中,他们隐约看到了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屋子顶端的窗玻璃残破不堪。塞缪尔马上关掉了手电筒。

“你说里面有人吗?”琳茜问道。

“里面黑洞洞的。”

“嗯,看起来怪怪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最后是琳茜先开口说出了两人同样的念头:“进去看看吧,最起码屋子里比较干。”

倾盆大雨中,他们手牵手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房子。地上越来越泥泞,他们得十分小心才不会滑倒。

跑到房子附近时,塞缪尔渐渐辨认出尖斜的屋顶,以及悬挂在三角墙上的十字形木头装饰。一楼大部分的窗户都被木头封住了,但大门没有封死,门扇一开一合,狠狠地撞在屋里的灰墙上。塞缪尔很想站在外面观察一下房子的屋檐和上楣,但他还是跟着琳茜一起直接冲进了屋子。他们站在前厅里瑟瑟发抖,凝视着环绕四周的树林。我很快地检查了一下这栋老房子,屋里没有可怕的怪兽躲在角落,也没有流浪汉落脚,只有他们两个人。

附近的田地这些年来已经逐渐消失,但正是这些地方留有我最多的童年回忆。这一带原本全是农田,我们住的社区算得上是这里最早兴建的一批住宅区,后来的建筑商都以我们社区为样板,同样的房屋越盖越多。我小时候常想象大路尽头是什么模样,那里应该没有随处可见的色彩鲜艳的房屋、铺了柏油的车道和特大号的信箱吧。塞缪尔也有同样的想法。

“哇!”琳茜说,“你看这栋房子有多少年啦?”

琳茜的声音在屋内回荡,他们好像站在教堂里一样。

“我们四处走走看看吧。”塞缪尔说。

一楼的窗户钉上了木板,不透光,他们很难看清屋里有些什么东西,幸好塞缪尔带着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线,他们看到屋内有座壁炉,墙边还靠着一把椅子。

“看这地板,”塞缪尔说,他拉着她一起跪下来,“看到这些木工活儿了吗?这户人家显然比他们的邻居有钱。”

琳茜露出微笑,就像霍尔钟情于摩托车的内部构造和运转原理一样,塞缪尔对木工也是情有独钟。

他用手指轻轻滑过地板,同时示意琳茜也跟着做,“这栋破旧的老房子真是太漂亮了。”他说。

“会不会就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呢?”琳茜尽其所能地猜测。

“我可不敢乱讲,”塞缪尔说,“但我想这应该是哥特复兴时期的。我注意到三角墙的墙椽有些交叉的桁柱,可以推测这栋房子建于一八六〇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