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第2/5页)

“埃儿,”玛雅帮不了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听完女儿的讲述。

但她还是听完了前一半故事。整件事像一块又冷又湿的棉绒覆在她身上,她有一阵子都觉得自己会去水槽呕吐了。她向窗外望着斯蒂芬的花园。秋天到了,枫树上的叶子正在变色,一半还是绿色,另一半已经慢慢地染上了红黄色。她感觉到斯蒂芬从身后过来了,就把电话听筒给了他,什么也没和他说,也没和埃莉说。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书房,关上门,放下那个又老又沉的插销。她坐在沙发上,把腿收起来,蜷成小小的一团。她前后慢慢地晃着,试着屏住呼吸、放空思绪。

斯蒂芬找的律师说要送她去戒毒康复中心。他们需要表示出她的歉意,需要表明她还病着、正努力康复。她并不是不计后果:只是病了。但是玛雅不清楚,也拿不准,说她有病还是没病重要吗?说她有病不过是觉得有矫正的希望?即使想象着她能被矫正可以带给人些许慰藉,可依旧隐约感到埃莉身上有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对抗着这种矫正。但是他们一定要行动起来;他们会听从律师的建议不去看她。玛雅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克制住。在分别的最初几周里,每一次她想到女儿,就会想到安妮的样子。她记得那个小女孩,坐在书桌前,那么渺小、那么忧伤。她想到了那个给予她这种想象的女人。她没有向她吐露埃莉的全部事情。

玛雅指间的雪化掉了。她把大衣放在腿上,把手掌贴到大腿上。她看向他身后的那一排排书,每一面墙上都有,坚实的书脊、颜色深沉、大都是硬皮书。“我和安妮谈过了,”她跟他说。

斯蒂芬一愣,坐直了。“你不能跟她说,玛雅。律师说得非常清楚,”他说。

“如果她和我说,我就必须和她说。”

斯蒂芬摇摇头,“玛雅,这个没商量。”

“她对释放埃莉不会抗辩的,斯蒂芬。她不会起诉的……”

斯蒂芬沉默良久,玛雅站起身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向窗口走去,盯着一片雪花,看着它落下。

她感觉他的身体先是微微发僵,接着又慢慢地放松了。

“我们可以换个医生,”他说,“如果她被释放,我们得给她找个新去处。”他把书放在桌上,站起身来,走向衣帽架。“如果她被放出来,”他靠近了她,目光越过她的肩头,他的下巴几乎到她脑袋中间的位置,“如果她被释放,我们得想个办法帮助她。”

他并不可怕,她的丈夫,玛雅心里想着。她把一只手放到腿下面。“好的,”她说,“好的。”

外面,一对恋人撑着伞走着。两个人打这把伞太小,可他们都尽量撑给对方。玛雅看着,伞的一根辐条挂住了男孩的头发。玛雅想,直到现在,他们几乎试遍了所有的方法,都没能成功地帮助女儿。

“你觉得你会一直那么恨我吗?”她丈夫问。

这句话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继续盯着雪。“哦,斯蒂芬,我不恨你。你知道,我并不恨你。”

“但是你生气了。”

她琢磨着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才算诚实。她是很生气,但是这股愤怒已经变得模糊,也并不是完全指向他。

“也许,我对任何事都很生气。”她说。“很多时候,我是对自己发火。”

她把手伸到桌子上,合上了书,把纸都插到文件夹里。他讨厌杂乱无章。而她的桌子上却总是凌乱不堪。

“玛雅,”他站起来,靠近了她。他抓住她的手腕,想让她整理桌面的手停下来。他就在她头顶上方,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一抓她,她就僵住了,从上到下——神经、肩膀和锁骨都僵住了。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身体接触,上一次接触久远得她都想不起来了。他们有的只是擦身而过。有一次,玛雅想办法在他们床上睡整宿觉时,他们偶然碰到了对方。这是他们送埃莉去佛罗里达以来,他们能记起的第二次接触,她丈夫有意地来触碰她。

“你都这么瘦了。”他说。他的声音现在很柔和、温顺;他的味道离她这样近,就像20年前一样。

她真应该对他好一些。在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从未向他寻求过安慰。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时候,冲动几乎让她失去理智,她渴望触摸他,捧起他的脸,但是她又是那么善于压制这种冲动。她要触碰他的感觉越强烈,她躲他就躲得越远。

“我们得去吃饭了吧?”他说。他放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玛雅几乎要脱口而出,想让他别动。

她把还拿在手里的大衣穿上、系好扣子。斯蒂芬从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也穿好了。雪还在下着,落在铺满鹅卵石的水泥地上。他们肩并肩走出了大门,百老汇街上,汽车飞速驶过,喇叭声一声高过一声,雨刷扫动着。他们俩离得那样近,玛雅的肩膀几乎贴着斯蒂芬的上臂。

“那么,本,”她丈夫问,“你觉得他没事儿吧?”好像今天谈埃莉谈得已经太多了。

有两次,她几乎都要牵起他的手——玛雅双臂环胸。

“这对他来讲太难承受了,”她说,“我想他需要放松一下。”

“我猜这不会……”他抓住她的胳膊肘,阻止她迈到人行道上。一辆运动型多功能车疾驰而过。

“他无力挽回一切,这就够他受的。”她说。他们等待步行的信号灯,斯蒂芬的手还拽着她的胳膊,“他可以试试别的选择……”

他们走进一家餐馆,自觉地选了曼哈顿一家大学生常光顾的店。玛雅点了一盘炸薯条和一杯酒。上菜前他们一直都沉默不语。玛雅吃了点儿薯条,把盘子里剩下的推给了她丈夫,在那儿抿着酒。斯蒂芬吃了几大口鸡肉三明治,又拈了一些玛雅的薯条吃。

“我正在重读《查拉图斯特拉》。”他说。

当然了,她想,我们正在回归这些事情。

“你知道侏儒出场那部分吗?”

玛雅点了点头,尽管她记不太清楚了。她是好多年以前读的这本书,那些年她刚和斯蒂芬拍拖时,就捧着尼采读本看。她艰难地读着里面大部分内容,《超越善与恶》《反基督》,甚至几封写给瓦格纳的信她也读了。她和斯蒂芬有过一些有趣的对话,那时觉得这些对话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而且她那时也想过,对了,我找对了人。但实际上,对于《查拉图斯特拉》的大多数篇章,她都没有读懂。她记得侏儒那部分发生的事令人惊诧。侏儒跳到查拉图斯特拉的肩上,往他的耳朵里灌铅。

“我总是讨厌那部分,”斯蒂芬说,“我总是觉得那部分不该那么直白。甚至那些警句都那么简单,可能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质疑。”他摇摇头,“我们总需要让每句话有五六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