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

“去他的布鲁克林。”劳拉说。

她来接玛雅去吃晚饭，想让她分分神儿，别总担心将来的事情，她想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来安慰玛雅，让她坚强起来。玛雅给医生打了电话，买好了机票。她不久要去陪女儿了。

“你在变。”劳拉上下扫视玛雅的裤子和松垮垮的毛衣。斯蒂芬说服本和他一起去买蔬菜和肉做晚饭。玛雅让劳拉带她回房间。她们俩站在通身镜前。玛雅解开扣子、脱下了牛仔裤。“那个也脱了吧。”劳拉一边说，一边示意玛雅脱掉她那件黑色的大毛衣。她摆好了酒杯，给她俩一人倒了一杯酒。

“我们假装。”劳拉说。她举着酒杯冲向玛雅，喝了一大口，“我们女人，我们假装被治愈，靠的就是盛装打扮。”

玛雅举着酒没有喝，盯着镜中自己苍白裸露的身体，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黑色的内裤、淡粉色的薄垫胸罩。她有些弯腰驼背，她总是那样。劳拉扳直她的肩，把手放在她的腰上。玛雅的双臂上，一直到锁骨都有雀斑。她的腹部扁平，虽然肚皮因为生过两个小孩而有些松弛。因为一直坚持跑步，她小腿上有明显的肌肉。她的胳膊长而灵巧，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露出了她姣好的面庞。

她强迫自己让劳拉把手放到她胯骨上。“你是个可怕的女权主义者。”她说。

劳拉从袋子里拽出一条裙子，在玛雅面前展示。那裙子太大，太花哨，但玛雅还是把这裙子从头上套进来——它在她身上太薄、太轻柔了。她保持不动，等劳拉从袋子里掏出别针。

“我是那种善于利用的女权主义者……”劳拉眯缝着眼睛、笑了，她的嘴唇丰满，她的耳坠——又是银的，扁平圆牌儿带着半月形的图样——在她的脸边荡来荡去。她用别针别住裙子，露出锁骨来，又用别针在玛雅腰间把裙子别紧，直到裙腰紧紧地绷在身上。“体现了我的女权主义精神。”她说。

她们进了城，坐在西十街的餐馆里。那里空间很小，灯光黯淡，要散架的圆桌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还有被漆成红色的老式直背木椅。她们跟前桌子上摆着一个茶灯，玛雅向前伸出五指直到指尖触到发烫的茶灯杯。

“那个吃货怎么样了？”劳拉问。

她指的是斯蒂芬。每个人都得想办法忍受另一个人。

玛雅笑了，摇摇头。“他才不是吃货呢。”

劳拉和斯蒂芬，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能让他笑；他佩服她的智慧。她会考他晦涩的法国哲学家，来证明他并不像他渴望和自视的那样聪明。他经常突如其来地提起劳拉的中西部背景，想要提醒那些和他们在一起的人——或许是想提醒劳拉自己，她并不像她本人希望的那样法国化，那样神秘。

“你要离开他，我就带你走。”这不是劳拉第一次提这事儿了。“我们就去接埃儿，远走高飞。”

斯蒂芬旅行的时候，劳拉经常住在玛雅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节假日、生日，她也经常和他们一起过。斯蒂芬默许了，并没有说什么。劳拉送他情趣玩具或者亮色领结做礼物时，斯蒂芬耐心地笑笑，无缘无故地，她让他一直坐那儿等着，在她俩说话间隙才能道个谢。

“别这样。”玛雅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必要来捍卫她的丈夫。斯蒂芬做得对的地方，她想要向她的朋友逐条摆出。“这些事情怨我的地方，比怨他的地方多。”玛雅的声音更沉着、更坚定了。

劳拉咬住下唇。

“当然。”

侍应生进来了。他青春逼人，让玛雅无法直视。劳拉要了水，还从酒单上点了一瓶酒，很快就把侍应生打发走了。

“我离婚是因为我丈夫的妹妹穿的黄色裙子。”劳拉调侃道。

这些年里，劳拉很少谈她自己的婚姻，也从未提过她前夫的名字。

“那肯定是一种可怕的黄色。”玛雅抚摸着餐巾。

侍应生放下两个高脚杯，给劳拉倒了点儿酒来试品。劳拉转了转杯子里那点儿深红色的酒，抿了一口，点点头，等着他给她俩每人倒了一杯后离开。

“她在我们的婚礼上穿那条裙子。”劳拉把玛雅的酒杯推向她。玛雅尝了一口，放下了酒杯。

“你那天就离开他了？”玛雅问。

“一年以后，”劳拉说，“但婚礼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餐馆里到处都是烛光映照的面孔。吧台后面有半面墙的镜子，边上全是用酒瓶装饰着。玛雅又用手指按压着发烫的茶灯杯，后来她用双手抓住了酒杯，右手轻轻地拿着杯身，左手紧紧地握住杯底。

她们点菜很快：劳拉要了个小牛排，玛雅点了同样的菜，这样侍应生等她时她就不用看菜单了。劳拉点了个布拉塔奶酪来给她俩当开胃菜。

侍应生走开了，旁边的桌子一阵拥挤，男女两位食客正拿起大衣、围巾和手套准备离开。女士很年轻，男士要年长得多，很胖，但两个人都衣着考究。女的拉出椅子时，不住地跟玛雅说，对不起，抱歉，玛雅也冲她笑笑回了一句，我也很抱歉。

“实际上，我丈夫妹妹的裙子很可爱。”劳拉说“丈夫”这个词的方式，仿佛这是个虚幻的词。

玛雅往桌子边拉了下椅子，又往椅子前面挪了挪。

“可怜的姑娘，”劳拉笑了，笑容使她的脸更年轻光滑，“我觉得她穿那件裙子最好看了。”

面包放她俩面前，玛雅没有注意到，劳拉拿了一块撕开。“她不，”她说，“她并不漂亮。”她把油倒在她酒杯旁边的碟子里，蘸了一下面包。“要想漂亮得有一种漫不经心，”劳拉嚼了嚼咽下去，“而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孤注一掷、极度渴望美丽的人。”

她又拿起一块面包：“她总是很饿，你知道吗？”

她们的奶酪上来了，劳拉给玛雅切了一大块儿。她的眼神转向了别处。

“她那时差不多二十二三岁，刚上完大学，是个护理学院。她在开头几个月减肥减了三十磅。”劳拉把无花果浓缩汁舀到玛雅的盘子里。“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减肥，”她说，“她以前一直有点儿胖乎乎的，那个小妹妹。我看着她度过了整个青春期。”

劳拉抬头看看、冲玛雅笑笑。劳拉说话的时候，玛雅把奶酪切成小块儿，咀嚼着一个小边角，像是在享用加餐。

“她自己一定饿得慌，”劳拉说，“而且她身上有一种饥渴，你知道的，不光是吃方面的饥渴。”她又笑了，切下来一块大的奶酪，分开给她和玛雅的盘子里各放一块。“晚上她出门是为了被人看到，是为了证明她能被人看到，也应该被人欣赏；她那么渴望被人需要，没有这个她简直都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