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

外面又黑又冷。玛雅穿上了风衣、紧身裤和运动鞋,头上还绑了发带。斯蒂芬和本也出去了。她带了张地铁卡和信用卡。要是没有具体计划要去哪儿或者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做。而今晚她想好了目的地,她今天的路径跟几天前和本一起跑过的一样。在天刚黑时跑,和那天感觉不一样。几乎每个人都比玛雅看上去要年轻。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过史密斯街和法院街。抽烟的人站在餐馆外面慢悠悠地吞云吐雾,他们的手因为天冷而有些皲裂。今天闻上去的味道也和那天不同。是晚餐的味道:没有培根味,是薯条、健康牛肉堡、比萨切片、泰餐调料和啤酒的苦涩味道。人行道上一拨一拨的人和她摩肩接踵。她又跑到马路上去,与自行车道上停着的汽车擦身而过,街上驶过的车和她如此近,以至于她的胳膊肘和手会把他们的后视镜碰偏。玛雅一过了桥就向东跑去。她穿过中国城向上城方向跑,还不想往水边去。空气中的味道更浓重了,人更多了。她到坚尼街的时候,闻到了生肉、盐和捞面的味道,听到了街上商贩的大声叫卖声。在So Ho商业区[1],她跑到百老汇。成群的游客,六七个一列,提着购物袋,漫不经心地在街上排队买小吃,或者是停下来拍灯光和商店。玛雅向东跑到了拉菲德街,又跑过了好几条数字排序的大道,几乎跑到字母编号的大街。她最后停在阿斯特街,想想下面的行程。

玛雅想要敲敲凯特琳家的门,去她家里坐会儿;她想要和她聊聊她写的书,就装会儿她的书迷。

遇到了一个信号灯,玛雅腿还在踏步,脚趾已经蹬地,从人行道上下来。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玛雅?”

不是凯特琳。

那声音是胆怯的,也不熟悉。玛雅几乎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她知道那是她,就因为头发还是那样,有些遮面,厚厚的用发带束在耳后。这次没带小婴儿。玛雅飞快地瞅了几眼阿拉娜大衣里面,可阿拉娜裹了裹自己的衣服,看上去身材更小了。她走近玛雅,又变得像以往那样高了,她低头看着玛雅的眼睛。

“阿拉娜,嗨。”玛雅打了招呼。她忽然间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穿着跑鞋和紧身衣,她的腿太细了。她不习惯跑步时见人。她习惯了看到熟人时,就加快跑几步,眼神及时回避,这样就不用交流了。

“我在跑步。”玛雅说,因为阿拉娜还在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阿拉娜点点头。

玛雅看到她身后有两个女孩在抽一根烟。她们拿着烟靠近嘴唇,几乎用的是一个姿势,从容而又做作地,吸一大口、又吐出几个烟圈,摆弄着怎么也吐不好。

“我让他在家带着孩子,”阿拉娜正哭着,摇了摇头,“我就是受不了,所以我得离开。”

“哦。”玛雅说。她想要告诉她,她很抱歉,想帮助她,领她回自己的公寓,把孩子放在她胸口。

阿拉娜抓住自己的头发,用两只手抓住了一大把头发,“我想过,真见鬼。我不知道,我需要解脱一会儿,你知道吗?”

“你想要……”玛雅停下来。她们正站在人行道中间。路人擦肩而过,玛雅感到他们在看着她俩。“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好的,”阿拉娜耸耸肩,“当然好。”

她们低头进了第九街街角的一个咖啡馆。那里黑乎乎的,小小的圆桌子都不太平整。一个卡布奇诺咖啡机正在嗡嗡地运转。“咖啡。”玛雅说。

阿拉娜点了茶。

她们坐得离柜台很远,在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离门也很远。阿拉娜把胳膊肘放在桌上,脸在手里贴了一小会儿。玛雅等着,一边饮着咖啡。她后背因为跑步淌下一小溜儿汗水。她等着阿拉娜抬头,感觉后背一股寒意袭来。

“亲爱的,”玛雅又开口了,“你宝宝很好,是吧?就松口气吧。”

阿拉娜用两只手捂住茶杯,杯子很浅,热气都冲到她脸上去了。

“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加热母乳。”她的下巴垂到了胸口。

玛雅笑了,“他会搞明白的。”

“有钱人的做派,哼?”

玛雅笑了,不置可否。

“我就这么走了。”阿拉娜又说了一遍。

“这很难,”玛雅说,“尤其是刚开始,的确很难。”

阿拉娜把茶袋从水里拎出来,把线缠上,拧干,小心翼翼地放在杯子旁边。

“我们有了她之后的前几个星期,布莱特一直在旅行,”阿拉娜说,“我的意思是,我生孩子的时候他在身边,可几天之后,他就去开会了。他就那么走了。他赚不到什么钱,还变得那么古怪。我想说,本来我们过得还行,你知道吗?他只是个读者群不多的作家,有一个副教授的教职,他以前从来不在乎的。他在租管制公寓[2]住了三十年,都没搬过家。”

阿拉娜眼睛下面的眼袋有点儿发红,又干又肿。

“所以,忽然间,他整个人都抓狂了,担心他太穷。于是他就躲开我,去想办法如何承担养孩子的花销。”

阿拉娜拨动茶袋上面的标签,标签随着连着的线一分为二,被她拿在手里把玩:“我在想我是不是犯了个错误。”

玛雅双手握着咖啡,轻轻地往杯子里吹气,咖啡的热气升起,她慢慢吸入。她点了点头,希望阿拉娜能看见。

“我的意思是……”阿拉娜又抓住头发;她的手放回到杯子上。“很抱歉用这个来打扰你。”

玛雅摇摇头。她想告诉阿拉娜其实很感激她,这种自己能帮上忙的感觉很好。

“我就是那么盯着孩子,想着,人们都会犯错,你知道的?”阿拉娜用拇指抚摸着桌边;又用手去够杯子,她每根手指上都蹭破了皮,“我很能干,日常琐事没有问题。肯定有办法渡过这难关。我觉得可能我做错了什么,这件事或其他的事情,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小孩刚出生那几个星期难啊。”

玛雅摇摇头。她深深明白这种想要逃离的需求,但是这种冲动必须要克制,大多数时候,留下来的需求更为迫切。

“我不太了解其他有孩子的人。”阿拉娜又看看自己的茶,她的鼻子很长,中间有点儿隆起,那块隆起差点碰到茶杯。“我已经28岁了。在我们家乡那儿已经算是很老了,但在这里我就像个儿童新娘。我的朋友都觉得还小,不愿意结婚,更别提要孩子了。”她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布满了血丝。

“但是他老了,你知道吗?所以我们俩相遇后,是那么迫切要过普通的生活,”她摇摇头,“就感觉我们俩的结合是不可避免的。就感觉是……”她停下来了,目光越过玛雅向门口望去:“我原本是要当一个作家,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