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7页)

他身材魁伟,在他面前走过的人都不觉回头看看。他随意花钱,骑一匹野性的黑公马,衣着也是很讲究入时的。这最后一点足以引人注目了,因为现在军人的制服已经又脏又破。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看得出是精心修补过的。思嘉觉得还从没见过像他身上穿的这么雅致的淡米色方格花呢的裤子呢。至于他的那些背心,则都是十分漂亮的货色,尤其那件白纹绸上面绣有小小粉红蔷薇花蕾的,更是精美无比,这样的衣着配上潇洒的风度,倒显得非常相称而不徒见华丽了。

只要他着意显示自己的魅力,那是很少有女人能够抵挡得住的,结果连梅里韦瑟太太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并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来吃午饭了。

梅贝尔·梅里韦瑟准备在那位小个儿义勇兵下次休假时同他结婚,她一想起这件事就哭鼻子,因为她下定决心要穿一件白缎子衣服结婚,可是在南部联盟境内找不到白缎子。连借也没处借,为的是多年以来所有的缎子结婚礼服都拿去改作军旗了。爱国心很强的梅里韦瑟太太想批评自己的女儿,并想指出对于一位拥护南部联盟的新娘来说,穿家织布的结婚礼服也很体面嘛,可就是没有用。梅贝尔非要穿缎子不行。为了主义,她宁愿、甚至自豪地不戴发夹,没有糖果和茶,或者没有钮扣和好的鞋子,但就是要穿一并缎子的结婚礼服。

从媚兰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瑞德便从英国带回来许多码闪亮的白缎子和一条精美的网状面纱,作为结婚礼品送给她。他采取的手法很巧妙,以致你很难想象怎样才能向他提起付钱的事,而且梅贝尔高兴得几乎要吻他了。梅里韦瑟太太知道,送这么昂贵的礼品——而且是一件衣服料子——是极为不正常的,可是当瑞德以十分漂亮的措辞说,对于我们一位出色英雄的新娘来说,用无论多么美丽的衣饰来打扮她都不过分,这样她就无法拒绝了。于是梅里韦瑟太太便邀请他到家里来吃午饭,觉得这个面子比付钱还他的礼品还要有意思些。

他不仅给梅贝尔送来了缎子,而且能对这件礼服的式样提出宝贵的建议。在巴黎,这个季节的裙圈比较宽大,裙裾却短一些。它们已不用皱边,而是做成扇形的花边折叠在一起,把底下镶有带的衬裙露出来。他还说他在街上已看不到穿宽松长裤的人,因此设想那已经“过时”了。后来,梅里韦瑟太太告诉埃尔辛太太,要是她稍一放手让他再说下去,他准会把巴黎女人时下穿的什么样的内裤都如实地说出来了。

假如他不是那样很有大丈夫气慨,他的这种善于描述衣服、帽子和头饰的本领会被当做最精明的女性特点让人记住的。太太们每回向他提出关于流行服装款式和发型的问题时,连她们自己也觉得有点古怪,不过她们仍然这样做。他们与时髦世界完全隔绝了,就像那些遇难后流落在荒岛上的水手,因为很难看到通过封锁线进来的时装杂志呢。她们不见得知道,法国的太太们可能在剃头发和戴浣熊皮帽子了,于是他的关于那些俗丽衣服的记忆便成了《格迭斯妇女手册》的代用品。他能留意妇女最敏感的那些细节,而且每次出国旅行之后都会为一群妇女所包围,告诉她们今年帽子时兴小了,戴得高了,几乎遮盖着最大部分头顶,不过已不用花朵而用羽毛做装饰;告诉她们法国皇后晚上已不梳发髻,而是把头发几乎全堆在头顶上,将耳朵全露出来,同时晚礼服的领口又惊人地低下了。

这几个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纵然他的名声不好,纵然外面谣传说他不仅跑封锁线而且做粮食投机生意。那些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每到亚特兰大来跑一趟,食品价格就要上涨五美元。不过,即使有这种闲言碎语在背后流传,如果他认为值得的话,他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声望的。可是不,在他设法同那样沉着的爱国公民相处并赢得他们的尊重和不无怨言的喜爱以后,他身上那种怪癖的东西又发作起来,使得他抛弃了原来的态度而公然与他们作对,并让他们知道他原来只不过戴上了假面具,可现在不高兴再戴下去了。

看来他好像对南方特别是南部联盟地区每个人每件事都怀有一种并非出于个人好恶的轻蔑,而且并不想隐瞒这一点。正是他那些对于南部联盟的评论,引起了亚特兰大人先是对他瞠目而视,接着是冷淡,最后就大为光火了。等不到进入1863年,每当他在集会上出现,男人们便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去应付他,妇女们则立即把她们的女儿叫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好像不仅很乐意跟亚特兰大人的诚恳而炽热的忠诚作对,而且高兴让自己以尽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现。当人们善意地称赞他闯封锁线的勇敢行为时,他却漠然地回答说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像前线的士兵那样给吓坏了。可是人人都知道南部联盟军队中是没有胆小鬼的,因此觉得这种说法尤其可恶。他经常把士兵称作“我们勇敢的小伙子”或“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英雄”,可说话时用的那种口气却流露出最大的侮辱。有时,那些很想跟他调调情的年轻姑娘们向他表示感谢,说他是为她们而战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说事情并非如此,只要能赚到同样多的钱他也愿意为北方佬妇女办事。

自从义卖会那天晚上思嘉头一次和他在亚特兰大相会之后,他一直是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的,不过现在他与每个人交谈时也隐隐约约带有嘲讽的意味了。凡是人家称赞他为南部联盟效劳时,他总忘不了回答说跑封锁线是他的一桩买卖。他会用眼睛盯着那些与政府签有合同的人平静地说,要是能从政府合同中赚到同样多的钱,那么他肯定要放弃跑封锁线的危险,转而向南部联盟出售劣等的再生布、掺沙的白糖、发霉的面粉和腐烂的皮革了。

他的评论大多是无法争辩的,这就更叫人恼火了。本来就已经传出了一些关于政府合同的小小丑闻。来自前方的信件常常抱怨说,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坏了,弹药点不起火,缰绳一拉紧就断,肉是腐臭的,面粉里满是虫子,等等。亚特兰大人开始设想,那些向政府出售这种物资的人一定是亚拉巴马或弗吉尼亚或田纳西的合同商,而不可能是佐治亚人。因为佐治亚的合同商人中不是包括有最上等家庭的人吗?他们不是首先向医院捐献资金和帮抚阵亡士兵的孤儿了吗?他们不是最先起来响应、至少在口头上欢呼向北方佬开战,并且鼓励小伙子们去疯狂地厮杀吗?当时反对凭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还没有兴起,所以瑞德的话也仅仅被当作他自己缺德的明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