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2/2页)

“内人在这方面不大有兴趣,”夏尔说;“尽管大家都劝她要多活动,可她就是喜欢整天待在屋里看书。”

“我也一样,”莱昂接口说;“到了晚上,屋外的风吹得窗子直响,屋里点着灯,这时候坐在火炉边上,手里拿着书,真是再美不过了……”

“可不是?”她说,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他。

“你什么也不去想,”他继续往下说,“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流淌过去。你端坐不动,在恍如身临其境的异国他乡神游,你的思绪跟小说交织在一起,忘情于淋漓尽致的细节描写,或是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之中。你的思绪跟里面的人物融为一体,只觉得他们的躯壳里跳动着的是自己的心。”

“是这样!是这样!”她说。

“您有没有这种情形,”莱昂说,“有时候在书里会碰到一个您也曾经有过的想法,或者某个来自记忆深处的变得模糊的形象,而且仿佛把您最微妙的情感整个儿都展现了出来似的?”

“我有过这种体验,”她回答说。

“就为这个缘故,”他说,“我格外喜欢诗人。我觉得诗比散文更让人感动,更催人泪下。”

“可是时间久了也会叫人腻味,”爱玛说;“现在我正好相反,就爱看那些让人提心吊胆,非一口气把它看完的故事。我讨厌平平庸庸的主人公,讨厌不死不活的感情,它们跟周围的生活太相像了。”

“说的是,”书记员说,“这些作品无法打动人的心灵,依我看,它们恰恰是背离了艺术的宗旨。生活中的幻想一个个在破灭,而在这中间,要是能不时回想起那些高尚的情操、纯真的情感和幸福的图景,那有多甜蜜呵。至于我,生活在这儿,远离社交圈子,看书就是我唯一的消遣了;不过在永镇书少得可怜!”

“想必就跟托斯特一样,”爱玛说;“所以我总托一家书铺去预订新书。”

“如果夫人肯赏脸的话,”药剂师刚好听见了最后这几句话,于是说道,“我的藏书随时可供披览,其中都是名家的作品:伏尔泰,卢梭,德利尔(2),瓦尔特·司各特,《专栏回声》,等等等等,此外我还要收到好些报刊,其中《鲁昂灯塔报》是天天送来的,我是该报在比希、福日、新堡和永镇附近这一地区的通讯员,所以沾了点光。”

这顿饭,吃了总有两个半钟头了;因为女仆阿泰米兹心不在焉地趿拉着那双粗布条编的鞋子,一道一道地上着菜,每回总是丢三落四的,人家关照的话压根儿没听进去,非把台球室的门罅开一点,让门闩去撞墙壁不可。

莱昂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知不觉地把一只脚搁在了包法利夫人坐椅的横档上。她围着一条小巧的蓝绸领带,像皱领那般托住打裥的直筒衣领;随着头部的动作,下半截脸蛋儿时而被衣领遮住,时而妩媚地露在外面。就这样,趁夏尔和药房老板聊天的当口,他俩挨近坐着,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可谈着谈着话题总离不开他们共同感兴趣的既定中心。巴黎的节目,小说的题目,时新的四对舞,还有他们所不熟悉的社交圈,她在那儿生活过的托斯特,他俩眼下所在的永镇,兴之所至,无所不谈,直谈到晚饭吃罢。

上咖啡时,费莉茜黛到新宅去收拾房间,不多一会儿宾客也离座准备动身了。勒弗朗索瓦太太在熄灭的炉火跟前打盹儿,马厩伙计一手提着灯,等着送包法利夫妇到他们的府上去。他的红头发里沾着草秸,左腿一瘸一拐的。他用另一只手拿起本堂神甫先生的伞,大家就上路了。

小镇在沉睡。菜市场的柱子投下长长的影子。大地一片灰蒙蒙的,犹如夏日的夜晚。

不过,医生的住宅离客栈只有五十步之遥,几乎才一会儿工夫,就得互道晚安,各自分手了。

刚进前厅,爱玛就感到一股生石膏的凉意骤然袭来,就像有件湿衣裳搭在了肩上似的。墙壁是新粉的,木头楼梯嘎吱嘎吱作响。走进二楼卧室,只见一片灰白的光线从没挂窗帘的窗子里射将进来,望出去依稀能看见屋外的树梢和远处的原野,沿着河道,雾气在月光下冉冉升起,影影绰绰的笼罩在原野上。屋子里凌乱不堪的搁着衣柜的抽屉,大大小小的瓶子,挂帐幔的金属杆,镀金的小棒,床垫堆在扶手椅上,铜盆放在地板上,——运家具的那两个家伙,把东西一股脑儿撂下,就不管了。

她这已经是第四次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第一次是进修道院的那天,第二次是到托斯特的当晚,第三次是在沃比萨尔,第四次就是这一次;每一次似乎都意味着她生活中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她相信换了地方,情况自然也会改观,而既然已成过去的那段生活情况挺糟,想必等在前面的会好些吧。

【注释】

(1)指法国科学家列奥米尔(1683—1757)发明的列氏温标。这种温标以水的冰点为零度,沸点为80度。

(2)德利尔(1738—1813),法国诗人,有“法国的维吉尔”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