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2/3页)

他一边关上盒子,一边就这么议论着医生的病家。

“想必是天气的缘故,”他苦着脸瞧着窗外,“这个病那个病的就是烦人!就说我吧,也觉得不对劲儿,腰背老是疼;改天我是得来让先生给看看。得,包法利夫人,我就此告辞了;在下不揣冒昧,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说完他轻轻地把门带上。

爱玛吩咐给她把晚餐端到卧室里来,搁在壁炉旁边;她慢慢地吃着;看来似乎都挺不错。

“我可够谨慎的!”她想到那几条披巾时,暗自这么说道。

她听见了楼梯上的脚步声:这是莱昂。她站起身来,矮柜上堆着一叠要缲边的抹布,她随手拿了一块。他进门的当口,她看上去正忙得很。

谈话毫无生气,包法利夫人说说停停,他呢,好像挺尴尬。他坐在壁炉边的一张低凳上,用指头转动着那只象牙针线匣;她走针引线,还不时用指甲按褶裥。她不说话了;他不作一声,她的沉默犹如她的说话一样,把他给镇住了。

“可怜的小伙子!”她心想。

“我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他暗自思忖。

临了,莱昂还是说了他过几天要去鲁昂,事务所有桩事务要办。

“您的音乐杂志快期满了,要我给您续订吗?”

“不用,”她回答说。

“为什么?”

“因为……”

说着她抿紧嘴唇,慢慢地拉起一针长长的灰线。

这针线活叫莱昂看着觉得心里不受用。爱玛的指尖好像擦伤了;他脑子里转过一句体己话,可是没敢说出口。

“这么说您打算放弃了?”他说。

“什么?”她很快接口说,“音乐吗?噢!老天爷,没错!您不看见我有屋子要收拾,有丈夫要照料,有这么一大堆活儿,有这么多更要紧的事情要尽心尽力去做吗?”

她瞧了瞧钟。夏尔回来要晚了。她显出很担心的样子。她再三地说:“他人真好!”

书记员挺喜欢包法利先生。可是看到爱玛对他如此情深,他不免有些不快,感到挺惊讶;不过他还是称赞包法利先生,说人人都夸他好,尤其是药房老板。

“噢!他也是个好人,”爱玛接口说。

“没错,”书记员说。

接着他就提起奥梅太太,他俩平时常拿这位太太的不修边幅当作笑料。

“这有什么关系?”爱玛截住他的话头说。“一个好主妇是不会为自己的打扮多操心的。”

说完她又闷声不响了。

随后几天情况依旧;她的谈吐,她的举止,全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大家眼瞧着她时时把家务放在心上,准时去教堂,对女佣管得也严了。

她把贝尔特从奶妈那儿接了回来。遇到有客人来,费莉茜黛就把孩子带出来,包法利夫人脱开她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一再说自己喜欢孩子;孩子在她就是安慰,就是欢乐,就是刻骨铭心的爱,她抚爱女儿时流露出来的热情,不住永镇的人看在眼里,不由得会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莎谢特(3)。

夏尔回到家里,只见拖鞋搁在炉火刚熄的壁炉边上烘着。现在背心不少衬里,衬衫不缺纽子,他还能喜滋滋地看见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叠他的棉便帽。她一改往日脾气,不再反对到园子里去散散步;他不管说什么,她都百依百顺,即便不明白他的用意,也绝无半句怨言;——每当莱昂瞧见他饭后坐在壁炉旁边,双手放在肚子上,两脚搁在柴架上,吃得饱饱的,脸颊绯红,心满意足得眼睛湿润发亮,小女儿在地毯上蹒跚学步,体态苗条的妻子在椅背上俯身吻他的前额,不禁就会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昏头了!我怎么接近得了她呢?”

在他看来,她是那么纯洁,那么可望而不可即,他感到完全丧失了信心,就连最渺茫的希望也不复存在了。

然而,这种感到无望的心情,却使他把爱玛放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位置上。对他来说,她已经超脱于他无缘消受的秀美姿容之上;她在他的心目中升呀升呀,令人惊羡地羽化成了渐渐飞远的女神。这是一种于日常生活无碍的纯真情感,他将它珍藏在心头,正因为它难得一见,失去它的悲痛,比起拥有它的快乐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爱玛变得消瘦下来,脸色苍白,脸颊也拉长了。瞧着她分梳两边的黑发,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还有那如今变得悄没声儿的轻盈步态,难道不让人觉得她是身处尘世而不染,额头依稀有着上天赐予的高贵印记的吗?她那么忧郁,又那么宁静,那么动人,那么矜持,在她身边会让人感到一种玉洁冰清的美,犹如置身于教堂之中,透着大理石寒意的花香叫人嗅着打颤。就连旁人也抵御不住这种诱惑。药房老板发话了:“这女人天资聪颖,就是当专员夫人也绰绰有余。”

主妇们夸她持家有方,病家说她礼数周全,穷人称她慷慨仁慈。

可是她心头却充满了欲念、愤懑和怨恨。打直裥的长裙里面,藏着的是一颗骚动不宁的心,模样娇羞的嘴唇,无法诉说心间的苦楚。她爱恋着莱昂,她喜欢独自待着,为的就是能自在地享受思念的快乐。当面看见他,反而会干扰这种冥想的快感。听到他的脚步声,爱玛的心就怦怦直跳:可是,见了他的面,她的情绪就会低落下来,过后她自己也对此感到大惑不解,于是又平添了几分愁情。

当莱昂心绪黯然地走出爱玛家门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一走她就立起身来,为的是目送他在街上的身影。她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他的步履;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容;她精心编造了一个故事,以便有个借口去看看他的居室。药剂师的太太能跟他睡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她看来真是福分不浅;她的思绪时时刻刻都会飞向这座屋子,就如金狮客店的鸽子要飞往檐槽,来浸洗它们粉红的脚爪和雪白的羽翼。可是爱玛愈是意识到这份爱情,她就愈是往后退,一心想别看见它冒头,想让它的来势减弱些。她但愿莱昂能猜到她的心思,还为此设想了种种对他有利的事由和变故。她克制住了自己,想必是由于悠忽,畏怯,还有害羞的缘故。她心想已经把人家推得太远了,现在为时已晚,一切都完了。她认定自己是作出了牺牲,而只有当她想到“我很贞洁 ”或是对镜顾影自怜的时候,心里的那份骄傲和欣幸,才能使她感到些许安慰。

于是,肉体的需求,金钱的诱惑和感情的压抑,交织成一种深沉的痛苦,——她非但没法不去想它,反而愈陷愈深,到了无法自拔、处处偏要自寻烦恼的地步。上菜稍有不慎要生气,房门没有关好要发火,还没完没了地抱怨柜里没有毛料,身边没有幸福,哀怜自己心气太高,屋子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