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2/4页)

“噢!过奖了!过奖了!”夏尔激动得几乎话都说不上来了。

“哪儿的话!怎么能说过奖呢!……‘施行了一次畸形足矫正手术……’我没有用医学术语,因为,您知道,报纸上的文章……有些人也许会看不懂;得让大家都……”

“那当然,”包法利说。“请继续念下去。”

“我再往下念,”药房老板说,“‘……包法利先生,一位最杰出的开业医师,施行了一次畸形足矫正手术,患者名叫伊波利特·托坦,已在金狮旅店当了二十五年马厩伙计,该旅店系守寡的勒弗朗索瓦太太所开,位于阅兵广场。出于对试行手术的新奇感,以及对手术对象的关切之情,众多居民前往观瞻,手术室外人满为患。而此次手术唯神奇二字堪以形容,患者身上只有少许几点血迹,简直可以说,那根冥顽的筋腱面对高超的技艺,终于败下阵来了。令人称奇的是(我们都是亲眼目睹),病人几乎没有叫过一声痛。他目前情况良好,相信很快就能康复,在下次乡镇集会上,谁敢说我们好样的伊波利特不会置身于欢歌笑语的人群中间,跳起狂欢的舞蹈,以热情奔放的蹦跳击腿来向人们证实他已经痊愈了呢?让我们向胸怀开阔的学者致敬!向孜孜不倦夜以继日,献身于改善人类处境、减轻同胞痛苦的人们致敬!致敬!致敬致敬再致敬!我们何不借此机会为盲人重见光明,为失聪者听见声音,为足疾患者行走自如而欢呼呢?昔日所谓上帝选民方能得到的神启(5),今天科学已经给予普天下的人们了!有关这次惊人手术的情况,我们还将向读者作连续报道。’”

文章归文章,五天过后,勒弗朗索瓦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嚷道:“快救救他!他要死了!……我方寸都乱了!”

夏尔拔腿往金狮客栈奔去,药房老板瞧见他光着头穿过广场,便也撇下药房跑出来。他赶到那儿,气直喘,脸通红,神色慌张,见到有人上楼就问:“咱们这位出了风头的畸形足患者怎么啦?”

这位畸形足患者正处于极度痉挛状态,疼得乱扭乱动,夹在腿上的那副模具死命往墙上撞,像要把它捅穿似的。

他们小心翼翼,尽量不碰手术部位,把那木盒卸下一看,只觉情况不妙。整只脚肿得不成样子,整张皮肤仿佛眼看就要胀破,而且到处都是那个宝贝模具留下的瘀斑。伊波利特一直叫痛;但没人理会他;现在得承认,他叫痛并非全无道理,于是允许他松绑几小时。不过,一见浮肿稍有消退,两位知识渊博的主儿立即断定,这条腿要重新放进模具,而且要夹得更紧,以便加快治疗进程。又过了三天,伊波利特终于忍无可忍,于是两人再次取下模具,一见眼前的景象,却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青灰色的肿胀蔓延到了整条小腿,东一处西一处的长满水疱,往外渗着黑色的脓水。情况看来相当严重。伊波利特变得烦躁起来,勒弗朗索瓦大妈把他挪进那个小间,紧挨着厨房,让他好歹能散散心。

可是见天来小间用餐的税务员勃然作色,发话说他受不了旁边搁这么个家伙。所以只得再把伊波利特搬到弹子房。

他躺在那儿,盖着厚厚的毯子,呻吟不绝,脸色惨白,胡子老长,眼眶凹陷,汗津津的头,不时在脏兮兮的枕头上转来转去,躲避空袭的苍蝇。包法利夫人常来看他,捎来敷药的绷带,安慰他,鼓励他。再说,他也不缺人陪,尤其碰上赶集的日子,那些庄稼汉围着他打弹子,拿球棒当剑耍,抽烟,喝酒,唱歌,大声嚷嚷。

“你怎么样?”他们拍着他的肩膀说。“嚯!看上去有点蔫不唧儿的!”然后就说这是他自己不好,原该如何如何才对。

他们告诉他,有人用了别的治法,结果全治得挺利索;临了,他们用安慰的口气对他说:“你呀,太娇气!别再老躺着了!瞧你有多舒服,就像个国王!哦!得啦,装模作样的老弟!你身上的气味可不怎么样!”

确实,坏疽在向上扩展。包法利自己也急得一筹莫展。他每过一会儿就来跑一趟。伊波利特目光充满惊恐地望着他,抽抽噎噎地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呀?——哦!救救我吧!……我可真倒霉呵!我可真倒霉呵!”

医生临走时总关照他要禁食。

“别听他的,孩子,”勒弗朗索瓦大妈说;“他们已经把你折磨得够惨了!再不吃点东西,身子骨就更虚了。来,大口地吃!”

她不是给他盛点肉汤,就是给他来片羊腿肉或者来块大肥肉,有时还有一小杯烧酒,他却连沾也不敢沾一滴。

布尼齐安神甫得知他病情恶化,传话说要来看他。神甫一到,先对病人表示了同情,但马上又说这是天主的旨意,所以他应当感到庆幸,赶快趁此机会请求天主的宽宥。

“因为,”教士以慈父般的语气说道,“你有些疏忽自己的职责;诵日课经时难得见到你的人影;你有多少年没走近圣餐台了?我明白,你活儿挺忙,又让俗事分了心,所以可能顾不上考虑灵魂的永生。而现在,该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不过,你也别泄气;我见过有些罪孽深重的人,在行将面对天主接受审判的时候(我当然知道,你还没到这份上)苦苦哀求主的怜悯,他们终于都死得很平静很安详。希望你也能像他们一样,为我们提供很好的例证!所以你要先做准备,不妨就每天早晚念诵一遍‘礼拜圣母马利亚’和‘圣父在天之灵’吧!对,就算是为我,看在我面上,这样做吧!这能费什么事呢?……你答应我了?”

这可怜虫答应了。本堂神甫随后几天来得很勤。他跟女掌柜聊天,甚至还说些琐闻趣事,中间穿插了开玩笑的俏皮话和伊波利特听不懂的文字游戏。然后,看看气氛差不多合适了,话头就又回到宗教问题,脸上换上相应的表情。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位畸形足患者不久就表示,他病愈后想去普佑教堂(6)朝圣:布尼齐安先生回答说,他认为这并无不妥之处;两手准备总比一手准备强呗。反正坏不了事。

药剂师对所谓教士使的伎俩感到不胜愤慨;他声称,这些伎俩会妨碍伊波利特的康复,他一再对勒弗朗索瓦太太说:“别去烦他,别去烦他!你们这种神秘主义的做法,会搅乱他的神志的!”

可这位好心肠的太太连听也不要听。他才是罪魁祸首哩。她有意跟他对着干,在病人床头挂了个装得满满的圣水瓶,里面插着根祝圣的黄杨枝条。

但是宗教并不比手术高明,看来还是救不了他,顽固的坏疽从脚趾上升直达腹部。重配药剂,更换敷料,全都不顶用,皮肉溃烂日甚一日,这时勒弗朗索瓦大妈问夏尔了,既然事已如此,能不能让她去请新堡的那位名医卡尼韦先生来试试,夏尔点点头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