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3/4页)

这位医生同行有博士头衔,五十来岁年纪,名声颇佳,自视甚高,一见这条烂到膝部的腿,便肆无忌惮地嗤笑了一通。他断然声称必须截肢,随即来到药剂师那儿,大骂那些蠢驴居然把一个可怜人弄到这副样子。他揪住奥梅先生常礼服的纽子,在药房里大叫大嚷。

“这就是巴黎来的新花招!这就是京城那些先生的好主意!什么斜视矫正啦,氯仿麻醉啦,膀胱碎石术啦,这么些匪夷所思的做法,政府当局理应禁止才是!可是有些人就是要托大,硬把这些疗法塞给你,全不管结果怎样。我们这些人,可就没这么大的能耐喽;我们既不是耍嘴皮的学者,也不是花花公子和纨绔子弟;我们是医生,是给人治病的,我们可不想去给一个好端端的人开上一刀!矫治畸形足?畸形足能矫治吗?这不好比要把驼背扳直吗!”

奥梅聆听这番高论,心里不是滋味,可他用奉承的笑容掩饰住了心里的不自在,因为卡尼韦先生可得罪不得,他开的药方有时候人家会拿到永镇来配的;于是他没帮包法利辩解,干脆不作声,到底生意要紧,不但原则可以放弃,牺牲尊严也在所不惜喽。

卡尼韦大夫施行截肢手术,在这镇上是桩了不得的大事!这一天,全镇男女老少早早就起身,大街上虽说挤满了人,气氛却有些凄清,就像是在大出丧。大家聚在杂货铺议论伊波利特的病情;店铺全都不售货,镇长夫人迪瓦施太太守住窗口,心焦地等着看主刀大夫来。

他亲自驾着轻便马车来了。不过,右侧的弹簧在他肥胖的身躯下塌瘪了,所以车身在行进中始终倾斜着,他边上的那只坐垫上,放着一只红羊皮面的大提包,上面的三枚铜搭扣神气地闪着光。

大夫一阵风似的驶进金狮门廊,大声吩咐卸马,然后就跟到马厩去看马儿吃不吃燕麦;他每回上病家去,总要先照管好自己的马和车。有人甚至这样说:“噢!卡尼韦先生,那是个怪人!”但就为这种从来不坏规矩的作派,大家越发敬重他。天下人可以都死光,剩下他照样规矩不变。

奥梅迎上前去。

“我要你相帮,”大夫说。“咱们都准备好了吗?开步走!”

可是药剂师红着脸,说自己太敏感,瞧着做这样的手术只怕会受不了。

“一个人光在旁边看,”他说,“您知道,很容易七想八想!再说我的神经系统特别……”

“行了!”卡尼韦打断他的话说,“我倒是觉得,您哪,特别容易中风。不过,这在我也不奇怪;因为你们这些药房先生,成天钻在配药室里,日子一长当然体质就差了。瞧我,嗯,我每天四点钟起床,用冷水刮胡子(我从来不怕冷),而且不穿法兰绒衣服,我从来不感冒,胸肺都棒得很!我各种生活都能对付,这样能过,那样也能过,如同哲人,随遇而安。就这缘故,我才不像你们那样神经脆弱,对我来说,给一个病人开一刀,跟随手抓只鸡鸭宰一刀完全是一码事。说到底,唔,习惯……习惯哪! ……”

于是,这两位先生撇下盖着毯子急得直冒汗的伊波利特,自顾自聊了起来;药剂师把外科大夫的冷静沉着,比作将军的指挥若定,这个对比正中卡尼韦的下怀,他滔滔不绝地大谈他这门技艺如何之不易。在他眼里这是一种神圣的职业,尽管他已经让好些开业医师给玷污了。最后,话题回到病人身上,他检查奥梅带来的绷带——就是上回手术用的那些,还吩咐来个人帮他按住那条坏腿。于是把莱蒂布德瓦给找了来,卡尼韦先生卷起袖子,迈入弹子房,药剂师留在门外,跟阿泰米兹和女掌柜作伴,她俩脸色比围裙还白,耳朵却贴紧在门上。

包法利这会儿不敢出家门一步。他待在楼下没生火的客厅里,坐在壁炉架边上,下巴颏垂到胸口,双手紧握,两眼发直。“真倒霉!”他心想,“真叫人丧气!”可他已经考虑周全,采取了预防措施的呀。真是命运不济。这算怎么回事唷!伊波利特过两天要是死了,岂不变成死于他之手了。还有,以后出诊,碰到人家问起,他可怎么回答?也许,他说不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他左想右想,想不出来。其实就连最有名的外科医生也会出纰漏。可人家就是不肯信!他们非但不相信,还要取笑你,说坏你!事情会一直传到福日!传到新堡!传到鲁昂!到处都传遍!谁知道那些同行会不会写文章攻讦他呢?要是挑起一场笔战,就还得在报纸上应战。伊波利特没准还会跟他打官司。他仿佛眼见自己在出乖露丑,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他的脑子里乱纷纷地闪过种种假设,思绪在这些假设上颠簸晃荡,犹如一只空桶在海上随波逐流,翻来滚去。

爱玛跟他对面而坐,目光注视着他;她不是在分担他的耻辱,她想的是另一桩耻辱:自己居然会以为这么个男人还能有点儿出息,教训已有十次二十次之多,她怎么还没看透他的平庸。

夏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靴子在地板上喀喀作响。

“坐下,”她说,“你让我心烦!”

他重又坐下。

她怎么竟会(以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一次看走眼的呢?还有,她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居然会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牺牲,来作践自己的生活?她回忆起自己对奢华的本能想望,回忆起心灵的枯竭,婚姻和婚后生活的平庸,有如受伤燕子跌落泥沼般失落的那些梦,回忆起她曾渴望过,她曾拒绝过,以及她本该得到的那一切!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片寂静的小镇,上空掠过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包法利脸色发白,险些晕倒。她神情烦躁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继续想下去。这一切,还不全是为了他,为了这个人,为了这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男人吗!瞧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根本就想不到他的名字成了笑柄,她也得跟着遭殃哩。而她还做过努力来爱他,还流着泪后悔过委身于另一个男人。

“他莫非是外翻足?”冥思苦想的包法利蓦地叫出声来。

这句话猛不丁撞进她的脑海,有如一只铅球落进银盘,爱玛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来揣测他究竟想说什么;两人静静地对视着,不胜惊讶地感觉到,内心的意识已然使彼此相隔得如此遥远。夏尔用醉汉混浊的目光望着她,一动不动地谛听被截肢者最后的几声惨叫,听着这叫声转成拖长的哀号,中间断断续续夹着一声声尖叫,就像宰牲口时远远传来的嚎叫。爱玛咬住没有血色的下嘴唇,指尖搓动着一根掰断下来的珊瑚枝,定睛盯住夏尔,眼里冒出的怒火,犹如两支点火待发的羽箭。他身上的一切,现在都让她看着就来火,他的脸,他的服装,他没说出的话,他的整个人,总之,他的存在就让她生气。往日的贞洁,仿佛是一种罪孽,她为之感到后悔,纵使如今还有留剩,此刻也在傲气的发作下灰飞烟灭了。通奸得手,让夏尔戴上绿帽子,这叫她觉得痛快极了。情人的身影,魅力无穷地浮现在眼前;她为一股新的激情所裹挟,整个心灵都被这种魅力吸引过去;对她来说,夏尔犹如一个行将死去,由她在送终的人,所以他已经变得跟她的生活并不相干,好像根本不会再有这么个人,好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根本就是乌有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