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2/3页)

露西娅由侍女搀扶着走上前来,头上戴着橙树条编的花冠,脸色比白缎长裙还白。爱玛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婚礼日;她仿佛看见自己置身于麦田中间的小路上,随着队列向教堂走去。当初她干吗不像露西娅一样矢志反抗、苦苦哀求呢?她非但没这样做,反而满心喜悦,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匆匆走向一个深渊——喔!要是能在结婚带来耻辱、通奸带来幻灭之前,趁青春美貌之际,把终生托付给一个心地高尚、稳重可靠的男人,那么,美德、温情、肉欲和职责就可以合而为一,她也就不至于从至福的巅峰跌落下来了。可是这样的幸福,想必也是一种欺骗,是编派出来安慰万念俱灰的人儿的谎言。她现在明白了,艺术夸张所渲染的激情,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因而爱玛尽力把思绪从中拉出来,想把这再现自己痛苦的表演,仅仅看作一种愉悦耳目的虚构之作而已,所以当一个裹着黑披风的男子出现在舞台深处的丝绒门帘下面的时候,她心里掠过一阵暗笑,觉得人家又可笑又可怜。

这男子做了个动作,那顶西班牙宽边帽掉落在地;乐队和演员即刻开始那段六重唱。埃德加眼里喷出狂怒的光芒,以清脆的嗓音把其他演员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阿什顿用庄严的中音向他提出决死的挑衅;露西娅用女高音诉说着她的怨愤;一旁的阿瑟在中音区抑扬有致地唱着,牧师的男低音有如管风琴那般发出共鸣,而侍女们优雅地合唱着叠句。他们站成一排,各自做着手势;愤怒,仇怨,忌妒,恐惧,怜悯和惊愕,同时从他们张开的嘴里喷将出来。怒不可遏的情人挥舞着出鞘的长剑;镂空花边的皱裥领圈,随着胸部的起伏在颠动,他穿着开口很大的短筒软靴,跨着大步在舞台两侧走来走去,镀金的银马刺踩在地板上铿锵作响。她心想,他准得有着取之不尽的爱,才能如此慷慨地把它遍洒全场观众。面对角色身上这种沦肌浃髓的诗意,她原先的贬意早就烟消云散了,剧中人物的形象在把她引向这个男子,她竭力去想象他的生活,这种豁亮、出众、辉煌的生活,倘若不是命运乖舛的话,她原本也是可以过得上的。他俩是应当相识,应当相爱的!和他在一起,她会从京城到京城,游遍欧洲的每个王国,分享他的劳顿和豪情,捡起人群扔给他的花束,亲自为他刺绣戏装;然后,每天晚上待在包厢深处,在镀金的栏杆后面屏息敛容地静听这个可人儿倾诉他满腔的激情——他只为她一个人而歌唱;他在舞台上表演,而无时无刻不在望着她。想到这儿,一个荒唐的念头攫住了她;他正在望着她,千真万确!她一心想奔上去扑进他的怀抱,在他强壮躯体的庇护下,犹如在爱神化身的庇护下得到休憩,她要对他说,对他大声地说:“把我带走,把我掳走吧,走吧!我的满腔激情,我的全部梦想,都是冲着你,属于你的!”

大幕落下了。

煤气灯的味儿,和着人们嘴里呼出的气味;纨扇扇出的风,使混浊的空气更叫人气闷。爱玛想到场外去;走廊里都挤满了人,她回进来重新落座,心头怦怦直跳,透不过气来。夏尔生怕她晕过去,赶紧上饮料柜台去给她买巴旦杏仁水。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走回自己的座位;因为他双手都端着杯子,每走一步,总有人碰他的胳膊肘,中途还撞到一位穿短袖的太太,把四分之三杯糖水泼在了她肩上,这位鲁昂女士突然觉着凉凉的液体流到了腰间,不由得尖叫起来,就像有人要宰了她似的。她丈夫是个纱厂老板,见夏尔这么不当心,也大光其火;那女人掏出手帕在樱桃色塔夫绸裙子上拭水渍的当口,他没好气地直嘟哝,赔偿损失之类的话,说了一大堆。最后,夏尔总算回到妻子身边,气喘吁吁地对她说:“我真以为要,要回不来了呐!到处是人!……真挤!……”

他喘了口气又说:

“你猜猜,我在上头遇见谁了?莱昂先生!”

“莱昂?”

“就是!他会过来向你问好的。”

话音刚落,永镇先前的那位书记员已经进了包厢。

他风度洒脱地伸出手来:包法利夫人不由得也把手伸了过去,仿佛她是在听命于某种更强有力的意志。自从春雨淅淅沥沥落在绿叶上,他俩站在窗前话别的那个夜晚以后,她就没有再碰过这只手。但她很快想起目前身处的场合,这么冷场是很失礼的,于是竭力抛开那些回忆,结结巴巴地匆匆说道:“哦!您好……怎么!您也在?”

“别说话!”楼下有人喊道,因为第三幕开场了。

“那您是在鲁昂喽?”

“是的。”

“多久了?”

“出去!出去!”

好些人转过脸来冲着他俩;他不作声了。

但就从此刻起,她不再去听台上唱些什么了;宾客的合唱,阿什顿和仆人间的那场戏,雄浑的D大调二重唱,在她都显得那么遥远,仿佛乐器的声音变轻了,台上的人物退到后面去了:她回忆起了药房里的牌戏和去奶妈家路上的相遇,凉棚下的诵读小说,火炉旁的促膝谈心,回忆起整个那段可怜的爱情,它曾是那么平静,那么漫长,那么审慎,那么温柔,而她已经把它忘了。那他干吗又要回来:命运到底是怎样又把他安排进她的生活里来的?他站在她身后,肩膀靠在包厢的隔板上;她有时感觉到他鼻孔里呼出的热气拂过自己的头发,不禁微微打起颤来。

“您爱看这戏吗?”他俯身说这话时,跟她挨得很近,唇髭都擦着她的脸颊了。

她没精打采地回答说:

“哦!天哪!不大爱看。”

于是他提议到剧院外面去找个地方吃点冷饮。

“喔!别急呀!再待会儿!”包法利说。“她的头发都披散了:结局一准是悲剧。”

可是爱玛对剧中人物的痴狂已经不感兴趣,而且觉得女演员的表演也太过火。

“她嚷得太响了,”她转过身去对专心听戏的夏尔说。

“对……可也是……是有那么点儿,”他接口说道,到底是维护一下自己的乐趣呢,还是对妻子惟命是从,他有点犹豫不定。

这时莱昂叹了口气,说道:

“里面可真热……”

“就是!叫人受不了。”

“你觉得不舒服?”包法利问。

“是的,我闷得慌:咱们走吧。”

莱昂先生态度优雅地给她披上那条有花边的长披肩,三人一起出来,在码头上一家咖啡馆跟前的露天座里坐下。起先话题是她的不适,可爱玛不时要打断夏尔,因为她说怕这会让莱昂先生觉得腻烦;这位先生则告诉他俩,他来鲁昂的一家大事务所干两年,想好好熟悉一下业务,因为巴黎的办事方式,跟诺曼底那儿是有所不同的。他又问起贝尔特、奥梅一家子和勒弗朗索瓦大妈;而后,由于当着丈夫的面实在已经无话可说,谈话不一会儿也就中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