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一章(第2/3页)

他没把药房撇下不管;才不会呢!他对各种各样的新发明都很熟悉。他响应声势浩大的推广巧克力运动。他在塞纳河下游地区率先引进了巧可(3)和健力补(4)。他对普韦马舍电链(5)推崇备至,并且身体力行缚了一副;每到晚上,他一脱下法兰绒背心,就只见金光闪闪的螺旋电链,不见他的人,奥梅太太直看得眼花缭乱,对这个比塞西亚人(6)裹得还严实、像波斯僧侣那般华丽炫目的男人,更感到爱得唯恐不深。

他对爱玛的墓有不少绝妙的设想。他先是建议竖一根圆鼓形立柱,饰以有褶裥的帷幔,接着提出建一座金字塔,然后是维斯太(7)神庙,形状像座圆亭……或者干脆像“一堆遗迹”。而在所有的方案中,奥梅都坚持要有垂柳,他认为此物是忧伤的象征,必不可少。

夏尔和他一起去鲁昂,上一家经营墓葬业务的店铺看墓碑——同去的还有一位画家,是布里杜的朋友,名叫伏弗里拉尔,他一路上尽用同音异义词做文字游戏。临了,看过一批图样以后,夏尔要了张估价单,然后他又去了趟鲁昂,拍板选定陵墓格局,两方碑石上都醒目地刻有“守护神手执熄灭的火炬”的浮雕。至于碑铭,奥梅觉得Sta viator(8)是非用不可的,可下面就想不出了;他搜索枯肠,苦思冥想;他不停地念叨着:Sta viator ……最后,终于想出来了:amabilem conjugem calcas(9)! 这半句也被采纳了。

说来奇怪,包法利虽说不停地思念着爱玛,她的形象居然却想不起来了;他绝望地感到这个形象在从他的记忆中逸出,他拼命想留也留不住。但他每夜都梦见她;总是同样的梦:他离她愈来愈近;可就在他要抱紧她的当口,她从他的怀里跌落下去,犹如化成了齑粉。

镇上人见他有一个星期每晚都去教堂。布尼齐安先生还上他家去过两三次,但随后就撇下他不管了。不过,据奥梅说,这老头如今也变得实在叫人受不了,快成偏执狂了;他大肆攻击时代精神,而且每隔半个月做弥撒时,总忘不了讲伏尔泰临终的故事,众所周知,这一位是吞自己的大便死去的。

尽管包法利处处撙节用度,他还是没法分期还清旧债。勒侯拒绝展期。查封财产已迫在眉睫。于是他向母亲求援,做母亲的答应他用她的财产作抵押,但在信上把爱玛狠狠数落了一通;她还想要一条没被费莉茜黛掳走的披巾,作为对她所做牺牲的回报。夏尔拒绝了她。母子因此失和。

她主动要求和解,提议把孙女接到家里去,这样她也好有个伴。夏尔同意了。但临分手的时候,他又舍不得了。于是母子关系无可挽回地决裂了。

眼看这些亲情相继远去,他对女儿越发爱之弥深。她让他感到担心;因为她不时咳嗽,两边颧颊上有红晕。

对门的药房老板家,一派红红火火、欢欢喜喜的景象,全家上下个个都是好样的。拿破仑在配药间给他当助手,阿塔莉给他的希腊软帽绣花,伊尔玛剪圆纸片盖在果酱瓶上,富兰克林能一口气背出乘法表。他真是最快乐的父亲,最幸运的男人了。

此言差矣!野心在暗中折磨着他:奥梅渴望得到十字勋章。论资格,他不缺什么:一、霍乱流行期间,本人显示了忘我的献身精神;二、自费出版多种有关公益事业的专著,其中包括……(他举了那篇《论苹果酒酿造及其效用》为例;此外还把寄给科学院的有关苹果棉蚜的观测报告,那本统计学的小册子,甚至当年的药剂师资格考试论文也都写上);何况,本人还是多个学会的会员(其实他只是一个学会的会员)。

“说到底,”他踮起一只脚转了个圈,大声说道,“就凭我救火的表现,我也该得!”

于是奥梅巴结起当局来了。省长大人竞选期间,他暗中出了不少力。他终于不顾脸面,卖身求荣了。他给国王上书,恳请他主持公道,称他为我们贤明的君主,把他比作亨利四世。

每天清早,药剂师急匆匆地拿起报纸,一心想看见有自己的提名:可总也等不到。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让人把花园里一块草坪修剪成荣誉勋章的形状,还在顶上留出两条细长的草皮,代表绶带。他叉着胳臂,在周围踱来踱去,暗自想着政府的颓靡和世人的负义。

不知是出于对亡妻的尊重,还是珍惜延宕察看时日让他感到的一丝温情,夏尔始终没开过爱玛平时用的檀木书桌的暗屉。有一天,他终于坐在桌前,转动钥匙,顶开锁簧。莱昂的全部来信都在里面。这一次,是确凿无疑了!他一口气从第一封看到最后一封,他把房间的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个抽屉都搜了个遍,连墙壁暗处也没放过,他抽泣,吼叫,昏昏然,疯了似的。他找到一个匣子,一脚把它踹开。罗多尔夫的小照,从一沓杂乱的情书中间蹦将出来,脸冲着他。

他的委靡不振的模样,让大伙儿感到不胜惊讶。他不出门,不会客,连出诊也回绝了。于是镇上传出风声,说他关在屋里喝酒。

偶尔也有人出于好奇,打花园树篱探身张望,吃惊地瞥见这个人胡子老长,衣服肮脏不堪,神情阴郁怕人,大声哭着在屋里走来走去。

夏天傍晚,他搀着小女儿,带她去墓地。两人在入夜时分回转时,广场上已经一片昏黑,只有比内的天窗还亮着灯。

然而,似乎这杯苦酒他饮得还不过瘾,因为身边没人陪他一起品尝;他去看勒弗朗索瓦大妈,为的是能说说她。可是女掌柜听他说话有些心不在焉,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因为勒侯先生的商利车行终究还是开张了,而伊韦尔由于跑腿办货广结人缘,提出要求增加工资,扬言否则就去“帮对手干”。

有一天他上阿盖依市集去卖掉那匹马,——除此以外他已身无长物,——遇见了罗多尔夫。

两人望着对方,脸色发白。罗多尔夫上回只送了张唁卡去,所以一开场致歉时有些结结巴巴,但说着说着就胆子壮了起来,甚至厚着脸皮(天气挺热,正是八月时分)请他到小酒馆去喝杯啤酒。

他支起肘面对着包法利,咬着雪茄说个不停,夏尔看着这张她曾经爱过的脸,不由得走了神。他仿佛又见着了跟她有关的一样东西。这是样令人赞叹的东西。他恨不得自己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那位还在大谈耕作、家畜、肥料,东拉西扯地说个不停,生怕一冷场对方就会说到那话题上去。夏尔没在听;罗多尔夫看出来了,而且从他的脸色变化,猜出了他在回忆中的心绪转换。这张脸渐渐涨得通红,鼻翼急骤翕动,嘴唇瑟瑟发抖;甚至有一阵子,夏尔憋着满腔无名怒火,眼睛盯住罗多尔夫,看得他不由得害怕起来,停住了嘴。可是不一会儿,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阴郁厌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