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第2/6页)

"哎,您不至于不要吧?"欧叶妮问。她的心在寂静中跳得砰砰有声。

堂弟的迟疑使她下不了台;但是他急需钱用的情状在她的心目中显得更迫切、更明显,于是她跪下来。

"您不拿这些金子,我就不起来,"她说,"堂弟,求求您,说句话呀……告诉我您肯不肯赏脸,您有没有度量,是不是……"夏尔听到高尚的心灵发出这样绝望的呼声,不禁流下眼泪,滴到堂姐的手上;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让她跪下来。欧叶妮受到这几滴热泪之后,忙扑向钱袋,把金币倒在桌上。

"哎,您答应了,是不是?"她高兴得哭了。"别担心,堂弟,您会发财的。这些金子会给您带来好运;将来您会还给我的;况且,咱们可以合伙做生意,总而言之,您提什么条件我都同意。只是您不必把这笔礼看得太重。"夏尔终于能够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是的,欧叶妮,我倘若再不同意,我就太没有见识了。

不过,无情还无义,信任报信任。""什么意思?"她担心地问。

"我的好堂姐,您听我说。我那儿有……"他指了指多屉柜上一只外面有皮套的四方盒子说,"您知道,那里面有一件东西我看得跟我的生命一样宝贵。这只盒子是我母亲的一件礼物。今天早晨我就想,要是她从坟墓里出来,她一定会亲自把这上面的金子卖掉。她为了爱我,花费了多少黄金做成这只盒子。但是倘若由我去卖,我会觉得这是亵渎。"欧叶妮听到后面这句话,一把握住堂弟的手。两人泪汪汪地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夏尔又接着说:"不,我不想毁了这盒子,也不愿带着它到处闯荡。亲爱的欧叶妮,您代我保管。从来没有哪个朋友把这样神圣的东西托付给他的朋友。您看看就知道。"他过去拿起盒子,卸掉皮套,打开盒盖,伤心地把一只随身用品盒递给欧叶妮看;做工之精使黄金的价值超过它重量的价值,欧叶妮看得出神了。"您正在赏识的这件东西本身不算什么,"夏尔一面说,一面抛了一下弹簧,一层夹底马上出现。"您看,这才是我的无价宝呢。"说着,他从中拿出两幅肖像,都是米蓓尔夫人①的杰作,四周镶满珍珠。

①米蓓尔夫人(一七九六-一八四九):著名的微型肖像画家。

"哦!她多美,您是给这位太太写……""不,"他微微一笑,说。"她是我的母亲。那是我的父亲,也就是您的婶婶、叔叔。欧叶妮,我要跪着求您替我保管这只宝盒。如果我带着您的私房钱丧了命,这金子算是给您的补偿。这两帧肖像我只能交给您,只有您才有资格保存;宁可毁了它们,也不能让它们落到别人手中……"欧叶妮默不作声。"哎,您答应了,是不是?"他又讨俏地补问一句。

听到堂弟重复了她刚才说过的话,她向堂弟瞥了一眼,那是钟情女子的第一眼,妩媚和深情兼而有之。夏尔握住欧叶妮的手吻了一吻。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是不是?……钱永远算不上什么。让钱起到作用的是感情,今后感情就是一切。""您长得像您的母亲。她的声音也像您一样柔和吗?""哦!柔和多了……""您当然这么说了,"她垂下眼皮,说。"好了,夏尔,睡觉吧,我要您休息,您累了。明天见。"她轻轻地把手从拿着蜡烛送她到房门口的堂弟的手里抽出来。两人站在门槛上,他说:"唉!为什么我会倾家荡产呢?""没关系!我相信我的父亲有钱,"她说。

"可怜的孩子,"夏尔一脚跨进房里,身子靠在墙上,又说道:"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就不会让你们过这样清苦的日子,总之,就会过另一种生活。""可是他有弗洛瓦丰呀。""弗洛瓦丰值多少钱?""不知道。他还有诺瓦叶。""破破烂烂的田庄!""他有葡萄园,草场……""穷地方,"夏尔神情鄙夷地说道,"要是您父亲一年哪怕只有八万法郎的收入,你们就不会住在这样阴冷而寒酸房间里。"说罢,他的左脚又往前移了移。"我的财宝要放进那里面吗?"说着,他指指一只旧柜子,借以掩饰自己的真思想。

"去睡吧,"她不让夏尔走进她的凌乱的卧室。

夏尔退了出去,他们相视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在同样的梦境中入睡,从此夏尔给丧父之痛的心头平添几朵玫瑰。第二天一早,格朗台太太见到女儿在饭前陪着夏尔散步。年轻人仍然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人不幸跌进哀伤的深谷,估量苦海的深度,预感到未来的全部份量那样。

"父亲要到晚饭时才回来,"欧叶妮见到母亲一脸担心的神色,说道。

不难看出,在欧叶妮的举止、面部表情和特别亲切的话音中,都透出她与堂弟之间有一种思想上的默契。他们的心灵或许早在他们体会到感情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经热烈地结合在一起了。夏尔耽在客厅里,暗自忧伤,谁都不去打扰他。三位妇女各忙各的。格朗台忘了交待该做的事,家里来了许多人。修屋顶的,装水管的,泥水匠,花坛工,木匠,葡萄园的种植工和种庄稼的佃户。有人来谈修房子的价钱,有人来交租,有人来拿钱。格朗台太太和欧叶妮不得不来来去去,跟唠唠叨叨的工人答话,给噜噜苏苏的乡下人回音。娜农把抵租的东西搬进厨房。她总是要等主人发令,才知道哪些该留下自用,哪些该送市场出售。老头儿的习惯跟许多乡下的绅士一样,自己喝劣质酒,吃烂水果。傍晚五点钟光景,格朗台从安茹回来,金子换来一万四千法郎,皮夹里装满王国证券,在他用证券去购买公债之前,还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诺瓦叶留在安茹照看那几匹累得半死的马,要他等马歇过来之后再慢慢赶回来。

"我是从安茹回来的,太太,"他说,"我饿了。"娜农在厨房里喊道:"您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吧?""一点儿没吃,"老头儿答道。

娜农端来菜汤。正当全家在吃晚饭,德·格拉珊前来听取主顾的嘱咐了。格朗台老爹甚至没有看到侄儿。

"您安心吃饭,格朗台,"银行家说,"咱们等会儿再说。您知道安茹的金价吗?有人从南特赶去收买。我要送些去那儿抛售。""不必了,"老头儿回答说,"市面上已经有不少了。咱们是老交情,不能冤您白走一趟。""可是那里的金价涨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到过这个价钱。""见鬼,难道变了?""昨天夜里,我上安茹去了,"格朗台压低声音回答说。

银行家惊讶得哆嗦一下。接着两人咬了一阵耳朵,还不时地瞅瞅夏尔。准是老箍桶匠要银行家代他买进十万法郎的公债,德·格拉珊才不由自主地又做了个表示惊讶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