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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朗台先生,"他对夏尔说,"我要去巴黎,您若有什么事托我去办……""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您,"夏尔回答。

"谢得客气一些,侄儿。先生是去料理纪尧姆·格朗台商社的后事。""难道还有救?"夏尔问。

"这话说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劲儿装得很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儿吗?你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你不也姓格朗台吗?"夏尔站起来,抓住格朗台老爹,亲了亲,然后面色发白,走出客厅。欧叶妮望着父亲,钦佩不已。

"行,再见;我的好朋友德·格拉珊,一切拜托,好好对付那些人!"两位外交专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他闩上大门,回到客厅,往交椅里一坐,对娜农说:"给我果子酒。"但他过于兴奋,实在坐不住,于是站起来,看看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像,一面踏着娜农所谓的舞步,一面唱道:在法兰西禁卫军里我有过一个好爸爸……娜农、格朗台太太和欧叶妮默默地相互看看。葡萄园主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感到害怕。晚会倒马上就结束了。先是格朗台老爹想早睡;而他一上床,家里谁都得睡觉,正等于奥古斯特国王一喝酒,波兰就得烂醉一样。其次,娜农、夏尔和欧叶妮,疲倦的程度不亚于一家之长。格朗台太太呢,睡觉吃喝本来就随丈夫的心愿。然而,在饭后消化的那两小时当中,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的箍桶匠,说了许多特别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显示出他的机灵。他喝完果子酒之后,望着杯子,说:"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样。不能现在过去同时有。钱不能花了还留在钱袋里。不然,生活也太美了。"他说说笑笑,宽宏大量。娜农拿了纺车准备绩麻。他说:"你一定累了,把麻放下吧。""啊!放下!……得了,我会闷得慌的,"老妈子回答说。

"可怜的娜农!喝点果子酒吗?""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对;太太做的比药剂师做的好喝。

他们卖的不是酒,是药水。"

"他们糖放得太多,就没有酒味了。"老头儿说。

第二天,一家人在八点钟聚在一起吃早饭,那情景好比真正天伦亲密的第一幕。突然其来的不幸使格朗台太太、欧叶妮同夏尔在感情上有了联系,连娜农也不知不觉地同情他们。他们四人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园主,敛财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马上就要出去自谋生路,他只需给他付一笔去南特的路费,再不用他多花钱,所以眼前虽还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几乎不挂在心上了。他听任两个孩子——他是这么称呼夏尔和欧叶妮的——在格朗台太太的监督下自由活动,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对太太是完全信得过的。与公路挨着的草场要划界挖水沟,沿卢瓦河要栽白杨,葡萄园和弗洛瓦丰有冬天的作业要做,他忙得顾不上管别的事了。从那时起,对欧叶妮来说,倒是爱情阳春的开始。自从堂姐把自己的库藏送给堂弟的那个夜晚起,她的心也随着那些宝贝一起给了堂弟。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默默对视都表现出相互的了解,他们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致、更亲近,他们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亲关系不是给了她说话亲切、目光含情的权利么?所以欧叶妮乐于让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领略到爱意渐生的儿童般的快乐之中。在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之间,不是有些美妙动人的相似之处吗?人们不是用甜美的歌声和慈祥的目光催婴儿入睡吗?不是用美妙的童话来给他描绘金光闪闪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开光明的翅膀吗?他不是时而高兴得流泪,时而痛苦得哭泣吗?他不是为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为几块他想用来造活动宫殿的石子儿,为几把刚摘来就忘记的鲜花。他不是贪得无厌地抓住时间,想早早踏入生活吗?恋爱是人生第二次脱胎换骨。在欧叶妮与夏尔之间,爱情和童年是一回事:这是带着一切孩子气的热烈的初恋,正因为他们的心原先裹着忧伤,所以到今天才能从孩子气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这爱情是在丧服下挣扎出生的,倒跟这破败的房屋里的朴实的内地情调很合拍。在静寂的院子里的井台边同堂姐交谈;在小花园长着青苔的板凳上,两人并肩坐到日落时分,一本正经地说些废话,或者在老城墙和房屋之间的宁静中相对无言,仿佛在教堂的拱门下一起静思,夏尔懂得了爱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情妇,他的安奈特,只能让他领略到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脱离了撒娇卖痴、追求虚荣和奢华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体会到纯真而实在的爱情。他喜欢这所房屋,这家人的起居习惯也不那么可笑了。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抢在格朗台下楼分口粮之前,同欧叶妮多说上一会儿话。当老头儿的脚步在楼梯上一响,他就赶紧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欧叶妮的母亲也被蒙在鼓里,娜农则装作没看见,小小的犯罪感给最纯洁的爱情增添了偷尝禁果的快乐。等到用过早餐,格朗台老爹出门视察庄园和地产,夏尔就厮守着母女俩,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谈,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舒适。这种近似僧院生活的朴素,向他展示了两颗从未涉世的心灵有多美,他深为感动。他本来想不到法国还可能会有这样的生活习惯,除非在德国,而且只在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才想入非非地会有这样的生活描绘。不久,他觉得欧叶妮就是歌德笔下的玛格丽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没有玛格丽特的缺点。总之,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谈吐,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痴地投入爱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即将来临的离别之苦不是已经给这短暂的极乐时光蒙上凄凉的阴云了吗?每天总有一件小事提醒他们离别在即。德·格拉珊动身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格朗台领夏尔去初级法庭,签署一份放弃继承的声明书;内地人办这类手续郑重至极。可怕呀!拒绝继承,简直是离宗背祖。他到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办了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德·格拉珊,一份给代他出售动产的朋友。然后,他还得办理领取出国护照的必要的手续。最后,夏尔向巴黎定做的简单的孝服送来了,他把自己已经用不着的衣裳都卖给索缪的一位成衣店老板。这件事特别让格朗台老爹高兴。

"啊!这才像一个要出门去干一番事业的男子汉,"他见侄儿穿上粗呢黑礼服时,说道。"好,很好!""我请您放心,伯父,"夏尔回答说,"我知道现在的处境我该怎么做。""那是什么?"老头儿看到夏尔手里捧着金子,眼睛一亮,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