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第2/12页)

1940年芬兰战役结束,苏联和芬兰交换战俘。一排一排地迎面交换。芬兰人走到自己人那边时,互相拥抱握手。我们这边不是这样,就像遇到敌人一样对待我们。“弟兄们!同胞们!”爸爸他们向自己人跑去。“站到一边去,否则我们就开枪了!”士兵带着军犬把自己的战俘队伍包围住,赶入特别准备的木板营房中,四周绕着铁丝网。审讯开始……“你怎么被俘的?”调查员问爸爸。“芬兰人把我从湖里拉上岸的。”“你是叛徒!只顾自己的性命,而不管祖国。”爸爸也认为自己有罪。他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连个审判都没有,就把他们都赶到操场上宣读命令:以叛国罪判处六年劳改。马上押送到沃尔库塔。他们在那里的永久冻土上修建铁路。天啊!那是在1941年……德国人已经快打到莫斯科城下,然而没有人告诉他们战争已经开始——因为他们是敌人,会为此而高兴的。白俄罗斯已经全部被德军控制,他们夺取了斯摩棱斯克。当爸爸他们得知这一切,马上希望上前线,于是给集中营的领导写信,给斯大林写信。他得到的回答是:你们这些猪,就在后方工作到胜利吧,我们不需要叛徒上前线。于是他们……当然有我爸爸……我是从爸爸那儿听到这些故事的,他们全都哭了。(沉默)

本来可以带您去见一些当事人的……不过爸爸已经不在了。劳改营缩短了他的生命。再加上改革。他内心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国家怎么了,党怎么了。我们的爸爸……在劳改营六年中间,已经忘记了苹果和卷心菜,忘记了床单和枕头,每天三顿只给他们吃粥和面包渣。二十五人睡在一起,木床板直接放在地板上,没有床垫子。我们的爸爸……他行为很古怪,和别人的爸爸不同。他不允许鞭打马或牛,也不许踢狗。我总是觉得爸爸很可怜。其他男人就取笑他:“嘿,你算是什么男人啊?娘儿们似的!”妈妈为他这样子而哭。因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对手上拿着的一个白菜头,都会看半天,西红柿也是……起初他从来没有一句话,什么都不跟我们说。十年之后他才开口,就是不久之前……是的。有段时间他在劳改营搬运死尸。一天要处理十到十五具尸体。活人要自己走回到营房,死了的就放在雪橇上。上边还下令他们必须把死者身上的衣服剥下来,躺在雪橇上的裸尸,就像一只只跳鼠。这都是我爸爸说的,我听到很困惑。那种感觉……让人心里很乱。在劳改营的头两年,谁都不相信能活着出来;刑期五六年的人还会回忆家庭,刑期十至十五年的人从来不提家庭。他们谁都不敢想,不管是妻子,还是孩子,或者父母,都从来不提及。“如果你想家的话,那你是活不下去的。”这也是爸爸的原话。但我们一直在等着爸爸。“爸爸会回来的……爸爸会不认识我了吧……”“我们的好爸爸……”我们好想多叫一次“爸爸”。他终于回来了,那天奶奶在篱笆门外看见一个穿着士兵大衣的人,就问:“当兵的,你找谁呀?”“妈妈,你都不认识我了?”奶奶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突然就晕倒在地上。爸爸就这样回来了。他全身都冻僵了,腿脚和手臂都不能够暖过来。妈妈呢?妈妈说,爸爸从劳改营回来以后变得和善了。她本来很害怕,别人吓唬妈妈说,从劳改营回来的人都变得很凶恶。可是我们的爸爸回家是想过好日子的,在所有情况下,他嘴上都挂着那句谚语:“鼓起勇气吧,更坏的事情还在前面呢!”

我忘记了……忘了这是在哪里发生的。在什么地方?在劳改营吗?人们四肢着地在大院子里爬行和吃草。满眼都是皮肤粗糙的营养不良者。爸爸活着的时候,从没有任何抱怨,他知道“一个人要活下去,只需要三样东西——面包、洋葱和肥皂”,只有三样东西……这就是全部。我们父母这代人已经不在了,如果谁留下来,那么他们应该被送进博物馆,存放在玻璃后面,不能用手去碰。他们经历了多少苦难啊!当爸爸平反时,只给他发了双倍的士兵军饷,就补偿了他全部的苦难。但我们家里很长时间里都高挂着斯大林的巨幅画像,很长时间,我记得很清楚。爸爸活得很大度,他认为那个时代就是这样。那是一个残酷的时代。但是人们建设了强大国家,战胜了希特勒!这些都是爸爸的话……

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女孩子,是一个真正的少先队员。现在人们都认为以前加入少先队都是被迫的,其实从来没有被迫。那个时候所有孩子都梦想成为少先队员。走在一起,敲着小鼓吹着小号唱着歌曲:“亲爱的边疆多美好/亲临其境更可爱!”“百万雏鹰飞向高空/我们为国家而自豪。”可是我家毕竟有个污点,就是爸爸进过监狱,妈妈因此很担心我不能加入少先队,或不能很快入队。我也很想和大家一起进步,这是必须的。“你支持谁:月亮还是太阳?”班级里的男孩们对我进行审讯。回答可得非常小心:“月亮。”“正确!你支持苏维埃国家。”要是你说“太阳”,那就是你“支持该死的日本人”,他们经常这样对我进行嘲讽和捉弄。我们那时候彼此发誓都会这样说,“以少先队员的诚实”或“向列宁保证”。最毒的发誓是“向斯大林保证”。连父母都知道,如果我说向斯大林保证,那就说明我没有说谎。天啊!我现在回忆的不是斯大林,而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我报名参加课外小组,学习演奏手风琴。妈妈也因为工作优秀而获得过突击手奖章。我可以说没有任何缺点,就像在兵营生活一样……在劳改营时爸爸经常看到有教养的文化人,他在别处再也没见过这么有知识的人。有些人会写诗,他们往往都能生存下来。他们还祈祷,就像圣徒一样。我爸爸也想让他所有的孩子接受高等教育,这是他的梦想。而我们四个孩子真的都大学毕业了。但是他也教我们犁地和割草。我很擅长干草装车和晒草堆。爸爸一直认为“身有薄技,走遍天下”。他是对的。

我现在很愿意回忆往事……我想弄明白过去是怎么过来的。不仅我自己的生活,还有我们的,苏联的经历。我不是一味赞扬自己的人民,既不夸耀共产党员,也不很喜爱我们共产党的领袖们。今天尤其如此。他们打碎了一切,全都资产阶级化了,人人只想过好日子,生活甜蜜。除了消费还是消费。都是在掠夺!我们的共产党也不是原来那些人了。有的共产党员年收入几十万美元,成了千万富翁!在伦敦有公寓,在塞浦路斯有宫殿。他们还是共产党员吗?他们的信仰都去哪儿了?但是你要是提出这个问题,别人就都像看傻瓜一样看你。“不要对我们讲苏联童话。现在不需要这个了。”他们把这个国家毁了!把国家贱卖了。这是我们的祖国啊……有人可以一边骂马克思一边环游欧洲。这个时代和斯大林时代一样,都很可怕。我会为自己的话负责!您写下这个了吗?我不信。(我看她确实不相信)早就没有了区党委,也没有了州党委。人们和苏维埃政权分手了。可是又得到了什么?戒指、巧克力……小偷政权,抢劫一样啊,谁够快谁就能抢到馅饼。我的天!那个丘拜斯[2],他搞“工头式改革”,现在他到处吹牛,周游全世界演讲。说是在其他国家建立资本主义要几百年,而在我们国家用外科手术方法,只用三年时间……如果有人偷窃,谢天谢地,但愿他们的孙子辈成为遵守秩序的人。呵!这些民主派……(沉默)他们按照美国体型剪裁西装,他们听山姆大叔的。可是美国西装不适合我们,一坐下来就出洋相了。不是吗?不是追求自由,而是追求牛仔裤,追逐大超市,买的是鲜艳包装。现在我们商店里倒是什么都有,琳琅满目,但是香肠堆成山与幸福无关。这是荣誉问题。曾经的伟大人民!如今却产生推销员和强盗,产生店铺伙计和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