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第3/12页)

戈尔巴乔夫上台了,他们开始大谈列宁主义原则回归。这相当鼓舞人心,激发全社会的热情。人民早就期待变化了。当时大家很相信安德罗波夫[3],对,他是一个克格勃……怎么和您解释呢?人们已经不再害怕苏共。男人们可以在啤酒馆内外大骂共产党,克格勃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你说怎么办!都变成记忆了。我们都知道铁腕,烧红的铁,叶若夫[4]的手套,这些家伙能够维持秩序。我们不想重复平庸,但是鞑靼人毁了我们的基因,建立了农奴制……我们都习惯于打压人民,不打压就一事无成。为此安德罗波夫开始“拧紧螺丝帽”,因为所有人都游手好闲了:工作时间去看电影,去澡堂洗澡,去购物喝茶。民警展开了突击搜查,检查身份文件,直接上街纠察,在餐厅、商店抓住懒散游荡者,勒令他们去工作。要么罚款、要么辞退。可惜安德罗波夫患了严重疾病,很快就去世了。我们那时一直在为领袖们送葬、送葬。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在戈尔巴乔夫之前流传最广的笑话是:“现在播出塔斯社消息。你们以为是个大玩笑,但是排队上岗的苏共中央总书记又去世了……”哈哈哈,人民在厨房里大笑不已,我们也在自己的厨房里大笑。在自由的方寸之地,在厨房里喋喋不休。(笑)我记得特别清楚,在交谈时一定要大声开着电视机或收音机广播。这是一门科学。人们互相学习如何用计谋让电话监听的克格勃根本听不到我们聊天的内容:拨动一下数字盘(老式电话都是拨号盘),在数字洞中插入一支铅笔固定住,当然用手指也可以,不过指尖会很累。也许您也学过这招吧?还记得吗?需要说一些“秘密内容”的时候,就要距离电话听筒两三米远。那时候,打小报告和窃听电话这种事情到处都是,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告密成风,就连我们区党委的人也互相猜疑:我们当中谁会告密?后来弄清楚了,我怀疑过的一个人其实是无辜的,但是告密者往往不止一个人,而是有好几个人。有些人是我从来都想不到的……其中之一竟然是我的女清洁工。一个友善和气的女人。她倒是很不幸,丈夫是酒鬼。我的天啊!连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本人也提心吊胆……我读过他的一篇专访,说他在自己的办公室谈到保密内容时也是这样做:把所有电视机和广播放到最高音量。这通常都是最基本的动作。要是有很认真的谈话,就得邀请人家到城外的别墅去。他们在那里走进树林,一边散步,一边谈话。鸟儿是不会告密的……那个时候谁都担惊受怕,连被别人害怕的人自己也害怕。我就一直很害怕。

关于苏联时代的最后几年,我还记得什么?挥之不去的羞辱感。因为胸前挂满奖章和红星勋章的勃列日涅夫,因为被人民称为舒适养老院的克里姆林宫,因为空空的柜台。我们总是完成或超额完成计划,但是商店还是空空如也,我们的牛奶去哪儿了?猪肉去哪儿了?我现在还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都消失了。商店开门一小时后牛奶就没有了。午饭过后售货员就待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盘子架子旁边了。在货架上,三升的桦树汁罐和盐包不知何故总是湿漉漉的。罐子里原来装的是鲱鱼。真相大白!香肠刚刚摆上柜台就马上被一抢而空,小灌肠和饺子这些美味佳肴也都是这样。区委会总是会分发一些东西给下边:给这个工厂十台冰箱和五件皮大衣,给那个集体农庄两套南斯拉夫家具和十件波兰女式小包,还有锅和女性内衣、裤袜……这样的社会只有在恐惧中维持。在非常时期,就得有较多的枪决和逮捕。现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和集中营劳改营一起结束了。需要另外一种社会主义。

改革开始了……有那么一瞬间人们再次被我们所吸引,一些人要求入党,大部分人抱有期待。那个时候的人们都是那么天真,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共产党员还是反苏分子,全都是浪漫主义者。今天我们才为这些而羞愧,为天真而惭愧。大家都在为索尔仁尼琴,那位从美国佛蒙特州回来的伟大老人祈祷!不只是索尔仁尼琴,很多人都已经明白,我们不能够继续这样活着,不能这样生活了。我们都在自欺欺人。共产党员们也都明白这一点,您相信不相信我?共产党中有不少聪明诚实的人,心地真诚的人。我就认识这样的人,尤其是在外省经常能遇到这样的人,像我父亲那样的人……不过父亲没有被接受入党,党让他吃过很多苦,但是他却依旧相信党。相信我们的党和国家。他每个早晨都是从读《真理报》开始,一份《真理报》从头看到尾。没有党证的共产主义者比持有党证的党员要多得多,他们是精神党员。(沉默)在所有的游行中,他们都高举这样的标语:“党和人民融为一体!”——这不是空话,是真的。我这么说没有偏向任何人,我实事求是。大家全都忘记了……很多人入党是凭着良心,不仅是为了找份职业或务实考虑:如果我不是党员,要是偷了东西就会把我抓起来;如果我入了党,再偷东西的话,就不会入狱而只是开除党籍。我很反感有些人在谈到马克思主义的时候那种轻蔑和不屑的样子,他们甚至要把马克思主义扔进垃圾箱!送进废品场!这是个伟大的学说,经受过所有压制,也一定能够承受我们苏联这次失败。因为很多理由……社会主义不仅仅有劳改营、政治告密和铁幕,也是正义和光明的世界:公平分享、同情弱者、善良待人,而不是自私自利。

领导们都是这样对我说的:在别人都没有汽车时,我们是不能买车的。那时候没有人穿范思哲西装,也没有人在迈阿密买房产。我的天啊!当时苏联领导人生活水平也不过就是现在商人的平均水平,远没有寡头那么高。甚至可以说挺清贫的!他们也没有为自己建造那种用香槟淋浴的豪华游艇。想想看吧!像电视广告播出的那样:一个镀金浴室的价格,就相当于一套两居室了。您能告诉我这是给什么人准备的吗?连房门把手都是镀金的。这就是自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什么都不是,等于零,在生活的最底层,但是苏联时期他可以写信给报纸,走进区委会投诉,给领导或者不好的服务提意见,也可以举报丈夫不忠……我不否认这些也都挺愚蠢,但是今天有谁还会听普通人说话?谁还需要普通人?您还记得苏联时期的街道名称吧,冶金学家大街、爱好者大道、工厂街、无产阶级大街……那时候,小人物是受重视的,可以发表宣言,上电影屏幕。就像您说的,现在谁都不必遮遮掩掩了。没有钱就走开!躲到长凳下面去!街道重新命名了:小市民大街、商人大街、贵族大街,我甚至看到连香肠的商标上写的也是“公爵夫人”牌,还有“将军”牌红酒。反正就是拜金主义和成功者崇拜。强者生存,实力制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大脑有智慧,很多人只能用蛮力掠夺他人。一部分人的天性就是,如果他们自己不行,就和别人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