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兄弟和姐妹,刽子手、受害者和选民(第2/4页)

唉……简而言之……总而言之……急救车来了,人家要把他抬上担架,但是他浑身烧伤却还极力站起来,想自己走。“你这是要干什么啊,萨沙?”我陪他走到汽车。他说:“活着太累了。请打电话给我儿子,让他到医院来。”他还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外套都烧烂了,肩上露出了白色……刺眼的白色。他留下了五千卢布,这在当时可是不少钱!钱是用存折取出来的,放在桌子上,和便条一起。这是他一生的积蓄。在改革之前,这笔钱能够买一辆伏尔加轿车,最昂贵的那种!而现在呢?只够买一双新鞋加上花圈。这就是改革啊!他躺在了担架上,浑身都烧黑了……就在我眼前继续发黑……医生们找来了那个救下萨沙的小伙子,小伙子当时把我晾的湿床单(我白天刚刚洗过)连绳子一起抓下来扔向他。小伙子是外地的,是个大学生。路过这里,看见一个人在自焚!看到他默默地坐在菜园里,弓着腰点燃自己,烧掉自己!这是小伙子后来讲给我们听的:“他一声不响地就点燃了自己。”那是一个大活人啊……他的儿子第二天早上过来敲我的门:“爸爸死了。”萨沙躺在棺材里,胳膊和手都烧毁了,烧成了黑色的,黑色……可是他那双手却是黄金!他什么手艺都有,木匠和泥瓦匠的活都能干。村里每个人都会记住他,因为他们的桌子、书架和物品架都是出自萨沙之手。他生前常常在院子里刨木头到深夜,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那里刨木头。他喜欢树木,从气味和木屑就能知道都是什么树。他说每一种树都有独特的味道,最浓的气味是松树:“松树的气味闻上去就像上等茶叶,而枫树的气味是愉快爽心的。”他工作到最后一天。谚语说得对:手上有锁链,嘴里才有面包。如今靠退休金是无法过活的。我自己要照顾自己,还要出去为别人的孩子做保姆。他们给的一点儿小钱,我只能买一些糖和博士牌香肠。我们的养老金算什么?只能买面包和牛奶,夏天还不够买一双鞋子。老人们以前坐在院子里长凳上无忧无虑地说闲话,现在不行了。有人满城市里捡空瓶子,有人站在教堂外乞讨,也有人在公共汽车站卖香烟瓜子、伏特加券。我们那儿的都常常泡在酒铺里。伏特加现在比什么都贵,怎么贵?因为要用美元计算。只要你有伏特加,在我们那里就可以买到一切。不用打电话找,水管工自己就会来,电工也会来。总而言之……生命在流失,只有时间是金钱买不到的。在上帝面前,不管你怎样哭怎样求,反正时间是买不到的。我是这样思考的。

萨沙是自己不想活了,拒绝活下去,亲自退票给上帝了……唉,上帝啊!现在警察一次一次地四处开车,到处盘查……(听)嗯……火车鸣笛了,这是莫斯科来往于布列斯特的车次,我连表都不需要看。早上六点钟鸣笛的,就是华沙开来的火车。还有去明斯克的火车,去莫斯科的头班火车。早上和晚上分别发出不同的声响,我已经习惯了,通宵都是火车的声音。垂暮之年,梦飞得很远……我如今能跟谁聊天啊?就独自一人在小店里坐坐。那时我安慰过他:“萨沙,找个好女人,讨个老婆吧。”“丽思卡会回来的。我要等她。”从丽思卡离开后,我都七年没见过她了,她和一个军官好上,就抛弃了萨沙。她年纪轻,比萨沙年轻好多。他太爱她了。她在葬礼上用头撞着萨沙的棺木大哭:“是我毁了萨沙的一生啊!”总而言之……爱情不是头发,不能那么快剪断,爱情也不能靠十字架维系。怎么事后才想起来哭啊?谁能从地底下听到你啊……(沉默)唉,上帝啊!四十岁之前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造孽。四十岁之后就应该忏悔了,上帝还来得及原谅你。

(笑)你都写下来了吗?写吧,写吧。我还要说给你听……我的痛苦可不止一口袋……(她抬起头)哦哦哦,燕子飞来了,天气要转暖了。老实说,已经有记者来找过我一次,他想谈的是战争。院子里什么事我都知道,就是不懂战争。没有比战争更可怕的了!在德国机枪下我们都挺住了,我们的房屋由于大火而散架。小菜园都烧光了。哦……哦!我和萨沙每天都回忆战争,他父亲失踪了,弟弟在游击队里牺牲。他们把俘虏赶到布列斯特,乌云一般黑压压的队伍!一路就像赶马群一样驱赶俘虏,把他们隔离在围墙内。不断有俘虏死亡,尸体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整个夏天萨沙都和妈妈去那里寻找爸爸。他一说起这事,就停不下来。他们在死人堆里找,在活人群里找。那时候没有人害怕死亡,死亡成了普通的事情。战前人们唱道:“从原始森林到不列颠海/我们的红军天下无敌……”我们唱歌的时候可骄傲了!春天冰雪消融,冰块在河上移动……村庄后面的河流上全都是尸体,赤裸着,全身黑色,只有皮带扣闪着亮光,配着红五星的皮带。没有无水的海洋,却有无血的战争。上帝给了人类生活,又在战争中把许多生命都收回去……(哭)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啊,停不下来。好像萨沙就站在我的背后,我听得到他的声音,但回头望去,却空无一人。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萨沙,你都做了什么啊?选择这样的罪受!也许,是有一个可能:在人间燃烧了,在天国就免除了苦难,不再受折磨。我们全部的眼泪都会储存在什么地方……人们在那里能看到他吗?残疾人在地上爬着,瘫痪者在地上躺着,哑巴一样活着。这不是由我们决定,我们的意志不能决定这些问题……(画十字)

我永远不会忘记战争……德国人开进村庄……他们年轻而愉快。汽车轰鸣!他们乘坐很大很大的汽车,还有三轮摩托车。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三轮摩托车。集体农庄的汽车都是木板边的大货车,车身也很短。可是德国人的汽车啊,跟大房子一样!我还看见了马,那不是马,简直是座高山!他们用油漆在我们学校里写道:“红军抛弃了你们!”德国统治开始了……我们村里住着许多犹太人:奥兰姆、扬克尔、默多克……德国人把他们都抓起来圈在一个地方。他们还随身带着枕头和毛毯,但是德国人把他们都杀了。从各地区搜捕来的犹太人,同一天被枪毙掉,埋到一个坑里,有好几千人,据说血流了三天三夜……大地都在呻吟,土地是有生命的……那个大屠杀的地址,现在是个公园,休养地。棺材里没有发出声音,谁都没有叫喊……就是这样啊,我觉得就是这样……(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