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第4/7页)

孙子讲的政治笑话:

一个教授和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一次占卜中聊天。教授说:“共产主义思想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错误,您记得那首歌吗?‘我们的火车头向前飞吧/在公社车站……’”老布尔什维克说:“我当然记得。可是哪里错了啊?”教授说:“火车头是不能飞的呀。”

他们先抓走了我的妻子。她去看歌剧,就再没有回家。我下班回到家里,看到儿子和猫咪一起睡在走廊的地毯上。他在等妈妈回来,等得睡着了。妻子在一家制鞋厂工作,是一个红色工程师。“出事了,”她说,“我所有的朋友都被抓走了。这是一种背叛……”我告诉她:“我和你都很清白,他们不会抓我们的。”我很相信这一点,绝对确信,真诚地相信!一开始我是列宁的信徒,后来是斯大林的信徒。在1937年之前,我一直是斯大林主义者。我相信斯大林说的和做的一切。是啊,他是最伟大的天才,是所有时代和各民族的领袖。甚至当他宣布布哈林、图哈切夫斯基和布柳赫尔[14]是人民的敌人时,我也相信他。那时有大救星的想法,确实是盲目愚蠢……我这样以为:一定是有人蒙骗了斯大林,是上面潜入了叛徒,党在进行清理。但他们就这样逮捕了我的妻子,一个诚实的、忠诚的党的战士。

过了三天,他们又来找我了。他们的第一件事情是在炉灶上闻闻有没有烟味,检查我是不是烧过东西。他们一共三个人。一个人进来后到处搜刮:“这些您已经不需要了。”挂钟也被他取下来了。这令我吃惊,真没想到……但与此同时,这当中也反映出某种人性,带来了希望:说明这些人都是人类渣滓,也可以说,他们身上是有人的情感的……搜查从深夜两点开始,一直到早上才结束。我家里有很多书,每本书他们都翻了一遍。衣服也要摸一遍,枕头都撕破了……这倒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了。我回忆起那个时候多么狂热,监禁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每天都有人被捕,状况非常可怕。一个人被抓,周围的人都沉默不语。上诉是没有用的。第一次审讯时调查员就对我解释说:“您的罪过就是没有检举您的妻子。”可是这时我已经在监狱里了……一切都要重新回忆,所有事情都要回想一遍……我只想起一件事,我想起在最后一次全市党代会上,宣读了对斯大林同志的致敬信,与会者全体起立,热烈鼓掌:“光荣属于斯大林同志,我们胜利的组织者和鼓舞者!”“光荣属于斯大林!”“光荣属于领袖!”掌声持续了十五分钟,持续了半个钟头。所有的人都站着,互相观望,没有人敢第一个坐下。我不知道怎么地就坐下了,完全是下意识的。这时有两个穿便衣的人就走过来对我说:“同志,您为什么坐下了?”我马上跳起来,就像被烫着了一样。中间休息时间,我一直四处张望,我在等待着:他们应该来抓我了……(停顿)

搜查在早晨结束。搜查人员下令说:“收拾一下东西吧。”保姆已经叫醒了儿子,在离家之前我还来得及跟儿子小声说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这样他才活了下来。(他把录音机挪得离自己更近些)请录下来吧,趁着我还活着,趁我……还活着……

我在写贺卡,其实已经没人可寄了……经常有人来问我说:“为什么您一直保持沉默?”“当时就是那样的时代。”我当时认为罪人是那些叛徒——亚戈达[15]、叶若夫,而不是党……但五十年后很容易判断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呵呵,人民都嘲笑我们这些老傻瓜……那个时候我和大家一起前进,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我被单独关了一个月。禁闭室和石头棺材一样,头宽腿窄。我和落在窗外的一只乌鸦混熟了,常常喂给它一些面包渣吃。从此以后,乌鸦就是我最喜欢的鸟儿。在战争中……战斗结束了。一片寂静。伤员得到救治,死人躺在地上。其他的鸟儿都没有了,只有乌鸦还在飞。

他们审问了我两个星期,问我是否知道我妻子有个姐姐在国外。我只回答说:“我妻子是一个诚实的共产党员。”调查员的桌子上放着检举材料,签字人竟然是我们的邻居,我怎么都无法相信!我认识那个签名的笔迹。他是我国内战争时期的同志,一个军人,军衔很高,他甚至还一度爱上了我的妻子,引起我的嫉妒。对,是的……我很嫉妒……我非常爱妻子,我的第一任妻子。调查员详细地向我转述了我们的对话。我明白了,我没猜错,就是这位邻居……我们夫妻俩所有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我妻子的故事是这样的:她出生于明斯克,是白俄罗斯人。《布列斯特合约》[16]后,那块白俄罗斯土地归了波兰。她的父母和姐姐就都留在那儿了。她父母很快就去世了,姐姐还曾给我们写信说:“我去西伯利亚也比留在波兰好。”她就是想生活在苏联。那个时候共产主义在欧洲是很流行的,在全世界都很流行。很多人都相信共产主义,不只是普通人,还有西方的精英,比如作家阿拉贡[17]、巴尔布斯[18]……十月革命是“知识分子的鸦片”,这句话是我在哪儿读到过的——我现在还读很多书。(停顿)我的妻子成了“敌人”,就是说她得参加过“反革命活动”,于是他们就想编造一个“组织”和“恐怖分子的地下活动”……“您妻子都和谁见面?她把图纸转给谁?”哪有什么图纸啊!我一概否认。他们就打我,用皮鞋踢我。他们全都是自己人。我有党证,他们也有党证。我妻子也有党证。

又把我关到普通牢房……一间牢房里关押五十个人,每天只能放风两次。其余时间呢?该怎么向女性细说这种事情?在监狱入口处有一个大桶。(愤怒)你们去试一下,坐在那儿,当着众人的面排便!吃的东西就是一盘子鲱鱼,但是不给水喝。牢房里有五十个人,其中有英国人,有日本间谍,还有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头——他是因为一个马厩失火被抓起来的,还有一个大学生是因为说政治笑话:墙上挂着斯大林的相片,喇叭里播送着关于斯大林的报告,合唱团在唱斯大林的颂歌,艺术家朗诵斯大林的颂诗。这是什么场合?是纪念普希金去世一百周年的晚会。(我笑了,他却没有笑)大学生被判处十年劳改,不得减刑。还有一个司机,他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像斯大林,确实长得太像了。还有一个洗衣房管理员,一个剃头匠——他不是党员,还有一个磨光工人——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不过也有一个民俗学家。一到晚上他就给我们讲故事,童话故事,所有人都来听。检举这位民俗学家的是他自己的母亲,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他被转押别处之前,只有那么一次,母亲托人给他送来一包烟。是啊……一个老社会革命党[19]人幸灾乐祸地说:“我真开心啊,你们这些共产党人居然也坐在这儿,和我一样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反革命!我当时以为苏维埃政权没有了,斯大林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