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第2/8页)

那天也是下雨,下大雨。我都记得,一切都忘不掉……因为感情。我们的感情,痛苦、爱情、温柔都是单独存在着;它们各自存在着,并不依赖于我们。为什么你突然选择了这个人,而不是另一个人,虽然另一个人甚至更好一些?或者你成为了别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你对这些没有料到。但是这些独立存在的情感已经找上了你,向你发出了信号。“我已经在这儿等你了。”第二天早上他见到我就说。他说话的那种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一下子就相信了他,虽然我还完全没有准备好,甚至恰恰相反。周遭的事物在发生变化……这还不是爱情,但这是一种感觉,就是我突然得到了很多很多。一个人听懂了另一个人,息息相通了。我每次都游得很远很远,返回来时总看见他在等我。他又说了:“我和你,一切都将会很好。”不知怎么,我又马上相信了这句话。我们晚上一起喝香槟:“这是很好的香槟,但是价格和普通香槟一样。”我喜欢他说这话的语式。他还会煎鸡蛋:“跟鸡蛋打交道时也很有趣,一次买几十个鸡蛋,两个两个煎,最后一定会剩下一个。”真是些让人喜欢的事情。

所有人看到我们,都会问:“这是你爷爷吗?这是你爸爸吗?”我穿着一条超短裙,其实我已经二十八了……后来他变得英俊了,当然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我觉得我知道其中的奥秘。这扇门只能被爱情打开,只有爱情能打开它……“我记住你了。”“你怎么会记住我?”“我希望和你一起去任何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什么都不需要,就是想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对你有一种柔情,就是想看到你,一直在你身边。”我和他度过了幸福的几个小时,绝对纯洁的几个小时。“或者,我们一起到某个岛上去,一起躺在沙滩上。”幸福的人们永远都像孩子一样。他们需要保护,他们脆弱得可笑,毫无防备。我和他的关系就是这样,但是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关系,我还不知道。感情关系是因人而异的,要看你如何去做……“不幸,才是最好的老师。”我妈妈这样说过,但是我渴望幸福。夜里睡觉时我都在想:我该怎么办?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紧张……我……我的紧张被他发现了:“你神经总是绷得太紧。”他发现了。我该怎么办?我在向何处坠落?那里有一个深渊。

他是个面包箱子……只要一看到面包,他本能地就想吃。无论有多少面包,都不能剩下。都是必须吃的。吃啊吃啊,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我起初还不理解……

他给我讲他在中学时的故事。在历史课上,他们打开课本,在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和布柳赫尔元帅的照片上都画上监狱的栅栏,这是校长下令做的。那时,同学们一边唱歌一边嘲笑他,好像游戏一样。下课之后同学们还打他,在他后背用粉笔写上“人民公敌的儿子”。

朝那边走一步,他们就会开枪;跑到森林里去,野兽就会把你撕碎。在劳改营木板房里,夜里可以杀掉自己人。就这么简单,抓住就砍死。什么话语也没有,什么都不说……这就是劳改营,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我应该会理解这些……

冲破列宁格勒大围困之后,他又遭遇了另一种人的围困。个个瘦骨嶙峋,简直没有了人样……有人因为私藏死去母亲或孩子的每天五十克粮食卡而被投入监狱,判刑六年。有那么两天,劳改营里寂静得可怕,连监狱看守们都一声不响……

有一段时间他在锅炉房干活,这是有人暗中救助已经精疲力竭的他。锅炉工以前是莫斯科大学的哲学教授,格列布帮他用独轮车运送木柴。他们还常常争论起来:一个能背诵普希金诗歌、听巴赫音乐的人,也能枪杀手无寸铁的人吗?

为什么就是他?偏偏就是他?俄罗斯女人都爱寻找这类不幸的男人。我的奶奶曾经爱上一个人,但是她的父母要她嫁给另一个。可是她实在不喜欢那个人,不愿意嫁给他!主啊!于是,她决定当教堂里的神父问她“你是不是自愿”的时候,说出否认的回答。不料神父当天喝高了,在仪式上忘了提问既定问题,却说了句:“你可不能伤害他,他在战争中被冻掉了双脚。”这样一来,她就只能嫁给那个人了。我奶奶就这样接受了我爷爷,过了一辈子,虽然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这对后来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是个很重要的开篇……“你可不能伤害他,他在战争中被冻掉了双脚。”那么我妈妈是否幸福呢?说起妈妈……我爸爸是1945年从战场上回来的,浑身是伤,精疲力竭,还因为受伤而重病缠身。这就是我们的胜利者们!只有他们的妻子知道,和胜利者的日子到底是怎样过来的。自从爸爸回来之后,妈妈就经常以泪洗面。胜利者们要经过许多年才能够进入正常的生活,习惯正常的生活。我记得爸爸说过,起初他们听到“我们烧水洗澡”和“我们去钓鱼”这些话时,都会发疯。我们的男人都是蒙难者,他们全都带着创伤,是在战场上、在监狱中或是在劳改营中受到的创伤。战争和监狱,这是俄语中两个重要的词汇。是俄语特有的!而俄罗斯女人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男人。她们一直在给男人医病。她们既把男人当作英雄照顾,又当作孩子爱护。她们拯救了男人。一直到今天,她们仍然在承担这个角色。

苏联倒了……现在我们成了帝国垮台的蒙难者、破产的受害者。甚至格列布在后古拉格时代也勇敢起来。他本来就很高傲:我活下来了!我经历过了!我全都见识过!而我在写书,亲吻俄罗斯女人……他固然是骄傲的。但是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有恐惧,只有恐惧……军队裁员了,工厂停产了,工程师和医生出去摆摊卖货了。还有科学家,我周围有好几个这种人。他们从“火车头”上被扔了下来,坐在路边上,等待着什么。我的一位女友的丈夫是个飞行员,飞行中队长,被裁员待聘。她自己失去工作时,立刻转去学习别的职业:本来是工程师,现在成了理发师。她丈夫坐在家里喝闷酒,因为他这个阿富汗战场上的飞行员现在只能在家里给孩子们烧土豆……他怒气冲冲,怨气影响到所有人。他到兵役办公室去,要求去打仗,哪怕执行特殊任务也行,但是被人家拒绝了。想回战场的人挤满了兵役办公室。我们这里有数千名没有工作的退伍军人,他们只会摆弄冲锋枪和坦克。另一种生活对他们不合适。我们女人其实要比男人坚强得多。女人们背着格子编织袋满世界到处跑,从波兰到中国,又买又卖。她们身后拖着一个家,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自己的丈夫,甚至整个国家。真是很难向外人解释其中甘苦,不可能说清楚。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他叫赛尔德罗,是个记者。他们两个人来看我时,我和他在厨房进行了一次辩论。我们用俄语辩论,一直争到第二天早上……赛尔德罗认为俄罗斯人民喜欢痛苦,这是俄罗斯精神的焦点。说是对于我们俄罗斯人来说,痛苦是“个人的斗争”,是“救赎之路”。而他们意大利人不是这样,他们不愿意吃苦,他们热爱生命,生命是为了欢乐而存在,不是为了苦难而存在。我们俄罗斯人没有这些。我们很少说到快乐,一说到幸福,就谈起世界大同,要把全球来个翻天覆地的改变!世界上有多少角落、窗户、门,就要有多少的钥匙去开启。而我们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蒲宁笔下那些幽暗的林荫小径上了,而现在……这个意大利人和我女儿从超市走出来,是他拎着购物袋。晚上她可以弹钢琴,而由他来准备晚餐。我们这里则是另外一种样子。男人拿起购物袋,女人就赶紧上去抢下来:“我自己来,这不需要你。”男人进厨房,女人又赶紧说:“你的位置不在这里,快坐回办公桌前吧。”俄罗斯女人之光,总是男人之光的反射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