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罗密欧与朱丽叶……玛格丽塔和阿布尔法兹(第3/5页)

……我们的婚礼……新郎家该出的礼物和新娘家该出的礼物,全都是我妈妈买的,白色礼服和金戒指……在餐桌上,新娘的亲属在喝第一杯酒之前应该站起来赞美姑娘,新郎的家人就要称赞小伙子。赞扬我的是我爷爷,他说完就问阿布尔法兹:“谁会替你向我们说情啊?”“我自己为我说情。我爱你们的女儿,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他这样一说,大家都很喜欢。然后大家在我们的门槛上撒上小硬币和大米,寓意幸福和富足。在婚礼上还有这样一个时刻,一方的亲戚必须站起来向另一方的亲戚鞠躬,对方也要回礼。阿布尔法兹只有一个人站起来,好像没有亲人一样……“我会为你生下小宝贝,那时候你就不孤单了。”我暗自想道,暗自发誓。其实他知道,我早就向他坦承,我小时候得过重病,医生已经断定:我不能生育了。他不在乎这个,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行了。但是我……我已经做出决定,一定要生。即使我死去,也要给他留下个宝宝。

我的巴库……

大海啊,大海……大海……

太阳啊,太阳……太阳……但是没有我的巴库了……

……门口其实是没有门扇的,本该是门的空间挂着玻璃纸遮挡。

那些青年和少年,让我恐惧得不敢想象……他们用尖木桩扎死了一个女人(在城里他们在哪儿找到这些东西的啊?)……她躺在地上,已经没有声息了。人们发现了她,把她抬到另一条街上。警察在哪里?警察都消失了,连续好几天我都没有看到一个警察……阿布尔法兹生病在家。他很善良,非常好。大街上那些人都是哪儿来的?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朝我们跑来……双手在滴血,大衣在滴血……手上还有一把长长的刀,平时人们切菜用的……他脸上有一种庄严甚至快乐的表情……“我认识他。”一个我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认识的女孩说。

我心中的某些东西,从那时起就消失了,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妈妈被辞退了……上街已经很危险了,她马上会被人认出是亚美尼亚人。我还没有事。有一个办法,就是外出时不能随身带任何证件。绝对不能!我下班后,阿布尔法兹来接我,我们一起走,就没人怀疑我是亚美尼亚人。但是,任何人都可以走上前问:“看看你的护照!”邻居们,那些俄罗斯老奶奶,都警告我:“要么藏起来,要么快走吧。”年轻的俄罗斯人都离开了,公寓也不要了,漂亮的家具依旧摆放在那里。只有老奶奶留下了,善良的俄罗斯老奶奶……

这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肚子里有了孩子……

在巴库,屠杀持续了几个星期……有人这样说,也有人说时间更长。被杀害的不只是亚美尼亚人,还有那些收留亚美尼亚人的人。到处都是杀戮。我躲在一个阿塞拜疆女友家里,她跟丈夫和两个孩子住在一起。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带着我的女儿回到巴库,带她到我朋友家,我要告诉女儿:“孩子,这就是你的再生父母。”窗帘厚厚的,就像大衣一样厚,为了我,他们专门缝制了这样的窗帘。半夜一点我从藏身的阁楼下来,他们必须低声和我说话。大家都明白:必须和我谈话,好让我不会变傻,不会发疯,不会失去肚子里的孩子,不会在夜晚像野兽一般嚎哭。

至今,我仍旧清楚记得我们的谈话。我整整一天就坐在他们的阁楼上反复回忆他们的话。孑然一身的我,犹如在浩瀚宇宙里找到了容身之所……

“他们在大街上截住一位年老的拉撒路(神父),殴打他。神父说:‘我是犹太人。’他们发现了护照,把他打成了残废。”

“很简单,他们杀人只是为了抢钱,所以专门去找那些富有的亚美尼亚人家庭……”

“有一家人遭到灭门之灾。最小的女儿爬到树上,他们把她当成一只小鸟……因为夜间看不清楚,他们好长时间也没有把孩子打下来……他们发怒了,就朝树上开枪。女孩掉落在他们的脚下……”

女友的丈夫是一位艺术家,擅长画女性肖像和静物,我喜欢他的画。我还记得他怎样走到书架前敲着那些书脊:“烧掉!这些都要烧掉!我再也不相信书里写的了!我们以为善良会胜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争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的,这些主人公一直都在!一直还存在于我们中间!”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这些内容,我在大学里并没有学过。我只会刚擦干眼泪,就又开始哭……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最好的国家,生活在最优秀的人们中间。我们在学校就是这样被教育的。他吃尽了苦头,有太艰难的经历。后来他中风瘫痪了……(停顿)我要平静一下……我全身发抖……(几分钟后继续)俄罗斯军队进城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艺术家躺在床上,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了。他用这只手抱住了我:“我整夜都在想你的命运,丽塔,还有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生都在和共产党斗争。现在我却怀疑了:不如就让这些老脑筋统治我们,一个接一个的金星英雄牢牢抓住我们,就算我们连国都不能出,不能够读禁书,不能够吃比萨;就算我只能向神哭诉。但是这个小女孩……她还是会活得好好的,没有人会像打小鸟一样把她射下来,你也不会像老鼠一样藏在阁楼上啊……”之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那时候很多人都死了,很多好人都死了。他们无法忍受发生的这一切。

街上到处都是俄罗斯士兵和各种军事装备。俄罗斯士兵,都还是些男孩子,他们也因为所见所闻而晕倒……

我怀孕八个月,马上就临盆了。一天夜里我感到腹部剧痛,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对方听到亚美尼亚姓氏,就放下了听筒。产院也不接收我,没有床位……他们只要一看到护照,立即表示没有床位。没有位置!我们试了各种方式都行不通。最终,妈妈找到了一个老助产士,一个俄罗斯女人,很久以前她曾帮助妈妈生产……是妈妈在城外的远郊找到她的,她叫安娜……父名记不清了。她每周来我们家看我一次,观察我,告诉我生孩子很困难。一天晚上,我开始宫缩,阿布尔法兹跑出去找出租车,电话叫不到车。出租车司机来了,看到我:“原来是亚美尼亚人啊?”“她是我的妻子。”“不,我不给亚美尼亚人开车。”丈夫哭了。他拿出钱包,掏出所有的钱,拿出他所有的工资:“全都给你……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们无论去哪儿都会遭到这样的待遇,妈妈和我们也一样。我们只好跑到安娜住的村里,到她曾兼职的一家小医院,她在那里干到退休。我们到达时,她已经等我们了,我立刻被安排了床位。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生下孩子……七个小时……产房里一共两个产妇,我和另一个阿塞拜疆女人,只有一个枕头,他们把枕头给了她,我的头躺得非常低,很难受,痛苦。我妈妈就站在门口,他们赶她走,她不走。要是孩子被偷走呢……突然之间,仿佛当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生下一个女孩,他们抱来给我看过一次,就不再给我看了。其他的母亲(阿塞拜疆女人)都给孩子喂奶,但我不行。我等了两天,然后扶着墙壁走到婴儿房。那里没有孩子,只有我的小女儿,门窗都开着。我摸摸她,她在发热,全身高烧。我妈妈一来,我就跟她说:“妈妈,把孩子抱走吧。孩子已经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