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上帝把外人的不幸放在了你家门口(第2/5页)

莫斯科真美呀……人们走在莫斯科的街上都会不断地赞叹:“多么好的莫斯科,如此美丽!堪称欧洲的首都!”我却感受不到这些美丽。我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新建的高楼,就会想起:这里有两个塔吉克人刚刚死去,他们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那边有一个塔吉克人被人淹死在水泥里……我记得他们怎样为了挣一些微薄的工钱辛辛苦苦工作,却遭到所有人勒索:官员、警察、社区领导……一个打扫院子的塔吉克人签约时被允诺可以得到三万卢布,但是到手的只有七千,剩下的都被夺走了,被不同的领导瓜分了,还有领导的领导……法律不管用,代替法律的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小人物是最无助的,野兽在森林里都能得到比这些人更好的保护。我们那里的森林就是保护野兽的,还有我们的大山……(沉默)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度过的,现在我还记得我们是怎样把人理想化的,那个时候我把人想得多好啊。在杜尚别时,我在科学院工作,研究艺术史。我以为那些书中对人的描述都是真的……不,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真实的。我现在已经不是理想主义者了,我现在知道的太多了……有一个女孩子经常来找我,她有病……她本来是我们塔吉克一个很著名的小提琴家。她为什么疯掉了?或许是因为人们对她说:“拉小提琴,你也配?你会两种语言又有什么用?你的工作就是清洁房间、打扫院子。你在这里的身份,就是奴隶。”这个姑娘已经不再拉小提琴了,她完全忘记了。

我这儿还有一个小伙子……警察在莫斯科郊外某个地方抓到他,抢了他的钱,可是他的钱不多。警察们大为光火,就把他带进森林,殴打他。冬天,严寒。他们剥光他的衣服,只留下一条短裤。他们哈哈大笑着,又撕烂了他的所有证件……他把这些都讲给我听。我问他:“那你是怎么得救的呢?”“我想我要死了,我就赤着脚在雪地里奔跑。突然间,就像童话里写的一样,我看到一个小木屋。我敲了敲小窗户,出来一个老爷爷。这个老爷爷给我围上一张羊皮,让我暖和过来,又给我倒茶,还给我吃果酱。他送给了我衣服。第二天又把我送到一个村庄里,在那儿找到一辆卡车,把我带到了莫斯科。”这个老爷爷……他也是俄罗斯人……

隔壁房间有人喊:“佳芙哈尔·康季罗夫娜,有人找你来了。”等着她回来的时间里,趁着有空,我又回忆起在莫斯科的公寓里听到的一些事情。

在莫斯科的公寓里

——这些人又涌来了……俄罗斯人的心灵真善良啊……

——俄罗斯人民完全不善良。这是一个深刻的误会。他们有怜悯心,也多愁善感,但是并不善良。他们杀死一条看门狗,还拍摄录像,传到网上。他们还有私刑法庭。市场上烧死了十七个外来劳工——他们的老板夜里锁死了金属货柜车,把他们和货物关在一起——只有人权分子为他们出头,就是那些按照行业种类保护所有人的工作者。社会情绪是这样的:这些人死了,另一些人还会来。面孔分不清,语言听不明,反正他们都是外来人……

——这些都是奴隶,现代奴隶。他们所有的财产,就是那个器官……和一双运动鞋。但他们在故乡的境况比在莫斯科最糟糕的地下室还要差。

——有一头熊来到莫斯科过冬,吃了很多劳工。有人还统计人数……哈哈哈!

——在苏联解体之前,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这是我们在政治课上受的教育。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首都的客人”,而现在就被骂成“矮树桩子”和“哈契”[1]。我爷爷和我讲过,他如何与乌兹别克人一起在斯大林格勒浴血奋战。那时大家坚信:兄弟情谊万岁!

——你真让我惊讶……是他们自己要分开独立的啊。他们想要自由。你难道忘记了吗?你还记得在九十年代他们是怎样杀俄罗斯人的吗?抢劫、强奸、到处驱赶、在深夜里破门而入……拿着刀子、拿着枪就闯进我们的家门:“从我们土地上滚出去,俄罗斯畜生!”只给五分钟收拾东西,免费送到最近的车站。人们穿着拖鞋从住宅里逃出来,那个时候就是这样……

——我们还记得我们俄罗斯兄弟姐妹遭受的侮辱呢!让那些短“木头橛子”都去死吧!唤醒俄罗斯小熊很困难,但是一旦这只熊站起来,就要血流遍地了。

——俄罗斯枪托痛击过高加索人的脸。现在,谁是下一个呢?

——我憎恨光头党!他们只会做一件事,就是用棒球棍或锤子把塔吉克的看门人往死里打,可是人家什么都没做啊。在示威游行中他们狂喊:“俄罗斯是俄罗斯人的,莫斯科是莫斯科人的。”我妈妈是乌克兰人,爸爸是摩尔多瓦人,我的太奶奶有俄罗斯血统。你说我是什么人?他们按照什么原则要把非俄罗斯人清洗出俄罗斯?

——三个塔吉克人可以换一台自卸卡车,哈哈哈……

——我很想念杜尚别,我在那里长大的。我在那里学习了波斯语,那是诗人的语言。

——如果你无声地穿过城市,悄悄地打出标语——“我爱塔吉克人”,脸上立刻就会吃一顿老拳。

——在我们家旁边有一个建筑工地,“哈契”们到处乱窜,像老鼠一样。因为他们,人们晚上都不敢出去买东西。为了一部廉价的手机,他们就能杀人……

——啊哈!我有两次被抢劫,都是俄罗斯人干的,就在自己家门口险些被暴打一顿,都是俄罗斯人。为什么这个上帝特许的民族这样往死里打我?

——难道你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外来移民吗?

——这是我生长的城市,是我的首都。但是他们带着自己的法典教义来这里,在我家窗外杀羊过宰牲节。怎么不到红场去呢?可怜的生灵痛苦地哀叫,鲜血四溅……你出门进城去看一看:马路上一摊摊的血水……我带着孩子出去,他问我:“妈妈,这是什么?”这一天,整个城市都变黑了,已经不是我们的城市。他们几万人从地下室里涌出来,警察吓得都躲进了墙内……

——我有一个塔吉克男朋友,他叫赛义德,非常英俊,就像神一样!他在自己的家乡是个医生,但是在我们这里,他只能在建筑工地打工。我听了他的声音就爱上了他。可是怎么办?我们见面都是一起逛公园或者到城外去,避免被我们认识的人看到。我害怕父母。父亲警告我:“如果你和‘黑发鬼’在一起的话,就把你们俩一起打死。”我父亲是谁?他是个音乐家,从音乐学院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