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上帝把外人的不幸放在了你家门口(第3/5页)

——要是“黑发鬼”和金发姑娘在一起……那是我们的姑娘!应该把这些人阉了。

——为什么如此厌恶他们?因为棕色的眼睛,因为鼻子的形状。就这么简单地要憎恨他们。我们每个人都会讨厌什么人:邻居、警察、寡头,还有愚蠢的美国佬……总有那么些人让你讨厌!空气中弥漫着仇恨,都不敢和人接触……

“……我见过民众的暴动,一辈子都让我心惊胆战”

晚餐时间,我和佳芙哈尔一起用塔吉克斯坦茶碗喝茶,继续交谈。

总有一天,我会因为我的回忆而疯掉的……

1992年,我们大家所渴求的自由没有出现,内战倒是开始了。库洛布人杀帕米尔人,帕米尔人杀库洛布人,卡拉特金人、希萨尔人、加尔梅人……四分五裂。房子的墙壁上挂着标语:“俄罗斯人滚出塔吉克斯坦”“共产党滚回莫斯科!”这里不再是我最爱的杜尚别了……街上的人们手里拿着铁棍和石头,原本绝对和平安静的人,如今都变成了杀手。昨天他们还是另一种人呢,还在茶馆安静地喝着茶,现在却用铁棍当街暴打女人的肚子,砸毁商店和小卖部。我去了大巴扎,金合欢花上挂着帽子和服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多人,好多动物……(沉默)在我的记忆里,那本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有一段时间我都忘了战争,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的样子。苹果树开花了,杏树结果了……没有战争了。但是当我打开窗户,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全都沉默地走着,突然,一个人转过头,我和他的眼神相遇……很明显,这是个穷汉子,这家伙的眼神告诉我:我现在就可以冲进你美丽的家中,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的时候到了……这就是我从他的眼神里获知的一切,我吓坏了,赶紧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前门后门大门二门都反锁上,躲藏到最里面的房间。他的两眼充满了狂热,人群中潜伏着魔鬼的激情。我害怕回忆这一切……(哭)

我看到了一个俄罗斯男孩在院子里被打死。没有人出来,各家窗户都紧闭着,我穿着浴袍跳出来:“放过他吧!你们已经打坏他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些人离开了。但是很快,他们又回来开始往死里打他,他们是和他一样的男孩子,他们都是男孩子……我打电话给警察,他们一看到是什么人在挨打,就转身走了。(沉默)不久前我在莫斯科的一家公司办事,听到有人在说:“我爱杜尚别。多么有趣的城市!我想念这个城市。”我很感激这个俄罗斯人!除了爱,什么也救不了我们。真主不听邪恶的祈祷。安拉教导我们:不要打开你关不上的门……(停顿)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诗人。塔吉克人喜欢情诗,每家都有诗集,至少有一两本,在我们家乡,诗人就是圣人,你不能触摸他。他们却打死了他!在他被杀害之前,他们还砍断了他的手臂,因为他写的东西……没过多久,又有一个朋友被杀……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没有伤口,他们打烂了他的嘴,因为他说的话。他说,那是在春天,阳光如此明媚,如此温暖,人们却在互相残杀……平民都想逃进山里去。

所有人都离开家园,远走他乡,为了拯救自己。我们的朋友住在美国旧金山,他们打电话让我去,他们在那里租了一个小公寓。太美了!太平洋……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海景。我却整天坐在河岸上流泪,什么事情也没法做。我是从战争中走来的,在那里人们为了一袋牛奶而杀人……有一位穿着闪亮的足球衫的老人,卷着裤腿在岸边散步,他在我旁边停下来:“你怎么了?”“在我的国家,发生了战争,兄弟相互残杀。”“留在这儿吧。”他说,“美丽的海洋能治愈你……”他久久地安慰我,我哭了。对这样善良的话语,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流泪,泪水就像小溪一样流下。我哭得比听到枪战、看到流血时还厉害。

但我不能住在美国。我急欲回到杜尚别,即使回家很危险,我也想离家更近些。于是我就搬到了莫斯科……我在一个女诗人家里做客,听她没完没了地发牢骚:戈尔巴乔夫是大话精,叶利钦是酒鬼,人们只是当牛做马的货……这些我都听了多少次了?一千次!女主人要把我的盘子拿去洗洗,我不让——我可以从一个盘子里吃任何东西,不管是鱼还是蛋糕,因为我是从战争中出来的……另一个作家的冰箱里是满满的奶酪和香肠,但塔吉克人已经忘了这是什么了。又是一整晚,我听着人们乏味的抱怨:政府很坏,民主分子和苏共分子都一样,俄罗斯资本主义在吃人,但没有人行动。大家都在等待即将发生的革命。我不喜欢这些在厨房里宣泄的绝望情绪,我不是他们的一员。……我见过的民众暴动,一辈子都让我心惊胆战。我深知无知者手中的自由多么可怕。动乱总是以流血结束。战争是一只恶狼,它也可能来到你们家……(沉默)

你在网上看到过这些画面吧?它们使我完全脱离了正常思维。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就是因为这些画面……他们杀了人,还拍下这些照片。他们还制作剧本,分配角色,好像要拍真实的电影。现在谁都需要观众,我们在看,是他们逼着我们看……就是这个男孩走在街上,是我们塔吉克人……他们喊他,他走过去了,他们就把他打倒在地,用棒球棍打他。一开始他还在地上打滚,然后就没有声音了。他们把他捆起来,扔进后备箱,拖进森林里,绑在树上。你会看到:他们还在寻找好的拍摄角度,要拍一张好的图片。他们要砍了他的头。怎么做?砍头,这是东方人的仪式,不是俄罗斯的。也许他们来自车臣。我记得……有一年他们是用“螺丝起子”杀人,然后用叉子,接着是管子和锤子,总是用钝器打击把人打死。现在,这成了一种新的时尚……(沉默)这次我们找到了杀人者,凶手要受到审判。这些男孩本来都是出身于良民人家。他们今天杀害塔吉克人,明天就会砍杀富人或者其他向上帝祈祷的人。战争就是一匹恶狼,它已经来了……

在莫斯科的地下室里

我们选了一栋房子,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斯大林楼”。这种房子是斯大林时期为布尔什维克精英建造的,因此称为“斯大林楼”,现在都在出售。房子充满斯大林时代的风格:粉刷的外墙、浮雕、廊柱,公寓内部四米高的天花板。前领导人的后代们贫困了,“新俄罗斯人”搬了进来。院子里停着“宾利”和“法拉利”。一楼精品店的橱窗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