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方鸿渐不愿意脸上的羞愤给同僚们看见,一口气跑出了银行。心里咒骂着周太太,今天的事准是她挑拨出来的,周经理那种全听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够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麽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里兴风作浪,自忖并没有开罪她什麽呀!不过,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们要他走,他就走,决不留连,也不屑跟他们计较是非。本来还想买点她爱吃的东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讨她喜欢呢!她知道了苏小姐和自己往来,就改变态度,常说讨厌话。效成对自己本无好感,好像为他补习就该做他的枪手的,学校里的功课全要带回家来代做,自己不答应,他就恨。并且那小鬼爱管闲事,亏得防范周密,来往信札没落在他手里。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车夫来取信,她起了什麽疑心,可是她犯不着发那麽大的脾气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致失业,真是摔了仰天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亲母亲那儿挤几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不过向家里承认给人撵回来,脸上怎下得去?这两天来,人都气笨了,后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好教家里人不猜疑自己为什麽突然要回家过不舒服的日子。三闾大学的电报,家里还没知道,报告了父亲母亲,准使他们高兴,他们高兴头上也许心气宽和,不会细密地追究盘问。自己也懒得再想了,依仗这一个好消息,硬着头皮回家去相机说话。跟家里讲明白了,盘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见周经理夫妇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别,反正自己无面目见周经理周太太,周经理周太太也无面目见自己,这倒省了不少麻烦。搬回家也不会多住,只等三闾大学旅费汇来,便找几个伴侣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银行去,乐得逍遥几天,享点清闲之福。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鸿渐四点多钟到家,老妈子一开门就嚷:「大少爷来了,太太,大少爷来了,不要去请了。」鸿渐进门,只见母亲坐在吃饭的旧圆桌侧面,抱着阿凶,喂他奶粉,阿丑在旁吵闹。老妈子关上门赶回来逗阿丑,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声『大伯伯』,大伯伯给糖你吃」。阿丑停嘴,光着眼望了望鸿渐,看不像有糖会给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这阿丑是老二鹏图的儿子,年纪有四岁了,下地的时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鹏图没有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脚两步到老子书房里去报告:「生下来一个妖怪。」方遯翁老先生抱孙心切,刚占了个周易神卦,求得??(巽上乾下),是「小畜」卦,什麽「密云不雨」,「舆脱辐,夫妻反目」,「血去惕出无咎」。他看了《易经》的卦词纳闷,想莫非媳妇要难产或流产,正待虔诚再卜一卦,忽听儿子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吓得直跳起来:「别胡说!小孩子下地没有?」鹏图瞧老子气色严重,忙规规矩矩道:「是个男孩子,母子都好。」方遯翁强忍着喜欢,教训儿子道:「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讲话还那样不正经,瞧你将来怎麽教你儿子!」鹏图解释道:「那孩子的相貌实在丑--请爸爸起个名字。」「好,你说他长得丑,就叫他『丑儿』得了。」方遯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说古时大圣大贤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跟孙子起个学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麽非相是相,只嫌「丑儿」这名字不好,说:「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样的,谁说他丑呢?你还是改个名字罢。」这把方遯翁书袋底的积年陈货全掏出来了:「你们都不懂这道理,要鸿渐在家,他就会明白。」一壁说,到书房里架子上拣出两三部书,翻给儿子看,因为方老太太识字不多。方鹏图瞧见书上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又知道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麽斑兽、秃头、龟儿、獾郎等等,才知道儿子叫「丑儿」还算有体面的。方遯翁当天上茶馆跟大家谈起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满口道贺之外,还恭维他取的名字又别致,又浑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孙的时候,常常脸摩着脸,代他抗议道:「咱们相貌多漂亮!咱们是标致小宝贝心肝,为什麽冤枉咱们丑?爷爷顶不讲道理,去拉掉他胡子。」方鸿渐在外国也写信回来,对侄儿的学名发表意见,说《封神榜》里的两个开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还是趁早换了。方遯翁置之不理。去年战事起了不多几天,老三凤仪的老婆也养个头胎儿子,方遯翁深有感于「兵凶战危」,触景生情,叫他「阿凶」,据《墨子?非攻篇》为他取学名「非攻」。遯翁题名字上了瘾,早想就十几个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妇们连一不二养下孩子来顶领,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烟」,用唐人传奇。

这次逃难时,阿丑阿凶两只小东西真累人不浅。鸿渐这个不近人情的鳏夫听父母讲逃难的苦趣,便心中深怪两位弟妇不会领孩子,害二老受罪。这时候阿丑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顺媳妇的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厉害,生阿丑的时候,方家已经二十多年没听见小孩子哭声了,老夫妇不免溺爱怂恿,结果媳妇的气焰暗里增高,孙子的品性显然恶化。凤仪老婆肚子挣气,头胎也是男孩子,从此妯娌间暗争愈烈。老夫妇满脸的公平待遇,两儿子媳妇背后各怨他们的偏袒。鸿渐初回国,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妈领着,所以还不甚碍眼讨厌。逃难以后,阿丑的奶妈当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为阿凶是开战时生的,一向没用奶妈,到了上海,要补用一个,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旧家庭的不成文法,孙子的乳母应当由祖父母出钱雇的。方遯翁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从前,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可是他对三奶奶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等女人少有乾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养了孩子,便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风气太下流了,奶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汁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大了,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一星期前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麽一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麽把戏。只好哄你那位糊涂娘,什麽臌胀,气痞,哼,想瞒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显然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得方老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涨过一次工钱。